“臣猜到两位殿下定有不少话想同臣讲,便叮嘱信得过的侍从事先留了些酒菜,以备此时享用。”刘延右手提起玉壶,左手扶着壶身,恭敬地斟了三杯酒,举杯示意。
三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刘刺史果然如父皇所言,是个有心之人。我平生素爱与聪明之人打交道,能省去好些试探和麻烦。”玄明环顾四周,起身将靠近窗边的几盏烛灯吹灭,随后回到桌边,莞尔一笑,“秉烛夜谈,看得清彼此就行。”
“还是殿下想得周全。”刘延说着,微微颔首以示崇敬,“夜已深,这宅院内也不知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屋内的灯光何时熄灭,我就直接开门见山,将我所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请两位殿下稍候,”刘延转身掀起床褥,右手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轻轻一撬,床中央的木板翘起,底下竟暗藏玄机。
刘延手上捧着两卷羊皮纸,平铺在桌上,轻轻展开。
“自从我觉察到本州税赋有异,便暗中将部分州中富庶郡县的上供记录以及本州入库记载作了摘录,就拿上年一年的税赋为例,潭郡与齐郡的上缴记录中记载折合共十二万两白银,而最终入库不足七万两。”
昏黄的烛光下,兄弟二人顺着刘延所指之处,略显吃力地比对着暗棕色的羊皮纸上并不那么清晰的字迹。
尽管用竹简誊录的字迹更加清晰,但其本身不易隐藏,若常常携带精纸进出又怕引起眼线注目,羊皮纸虽易掉墨又不雅观,但用它作裹物之用携带进出最不易引人怀疑,权宜之下确为最好的选择。
“金额相去甚远,州库吏怎会这般轻易地交接了?”玄业听至此处,不由提出疑问。
“这就是前长史季攸起的作用。”刘延小心地从怀中抽出一小卷锦书,两指捏住一段,纸卷顺势打开。
这份文书,是季攸在位时,擅自做主欺瞒上官下的密令,上边清清楚楚地盖着季攸姓名印章。刘延这般小心地将其保存,想必是为了避免他日被人泼了脏水。
此文书意在准许潭、齐两郡修建环绕岐山山腰而过的通商要道,所需钱两直接由郡中调拨,无需上解州中再另行下拨。
既然长史已此般授意,虽有违常理,但下边的小吏们又岂敢有异议。
为此,两郡郡丞还处心积虑,每月造一份假记录上缴州府,交由长史偷梁换柱,从而欺瞒朝廷。
“刘延,对于幕后之人,你若有什么想法线索,但说无妨,今天的对话只有我们三人知晓。”玄业听罢对方的阐述,直入正题。
“臣位卑言轻,若无真凭实据断不敢妄加揣度……”刘延面露为难,似为缓解尴尬,便作谦卑之姿准备再为两位斟酒。
“哎,别给他喝了。”玄业轻抵住刘延举起的酒壶,阻止了对方给玄明倒酒,“他酒量不行,今天喝得够多了。”
玄明稍显不好意思地挑了下左眉,抬起半握的拳头抵住了双唇,偷偷瞥了眼刘玄业的脸色,随即若无其事地吃起了下酒小菜。
“臣虽不敢胡乱揣测,但已发现的疑点必定知无不言。”刘延与玄明轻轻碰杯,接着说道,
“越过险要的岐山修建商道,是桩大工程,两郡郡守皆为负责此事的主官。此前我曾暗中派人调查,被违律私拨的款项,兜兜转转,大部分都去了相邻函郡一个名叫傅瑞的商人处,那商人据说富甲一方,方方面面均有涉猎。工程所需烧制砖块、砂石,工具青铜铁器,甚至连奴工的酬劳、饮食等等,均有他手下之人全程操办。我虽觉得此人身为一名商人竟涉足这么多的领域实在颇为可疑,但碍于在函郡并无可靠人脉,查到此处也只能作罢。”
“傅瑞……这么巧,他也姓傅?”玄明托腮,似陷入思忖,他望向玄业说道,“你还记得那日在殿上,林辰望所说的那个傅延么?”
玄业摸了摸下巴,闭上眼回忆了片刻,随后倏地睁大双眼,神色微微有些起伏,“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下了狱,攀扯国舅大人的考工令对吧!”
玄明斜嘴轻笑,“不错,傅姓之人不多,两人身居同郡,想必多少沾亲带故。他是眼下最易突破的线索,为免有人听闻风声施加障碍,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拜访一下这位了不起的商人吧。”
“好,以免走漏消息,我们先不要吩咐下人准备行程。明天待他们几个来了,再即刻带着他们一道出发吧。”玄业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刘延说道。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明日的计划必不让第四人知晓。”刘延微低着头,目光缓缓从兄弟二人脸颊掠过,“臣所掌握的信息,皆已悉数诉予两位殿下,往后时日悉听殿下吩咐。”
“好,天色不早了,既如此,我们都早些歇息吧。”玄业起身,顺势拍了下玄明的左肩,许是今夜酒过三巡稍有些迷糊,用力稍猛了些,引得对方嫌弃地挖了他一眼。
“臣恭送二位——”刘延俯身弯腰高抬双臂,恭敬地目送二位消失于轻轻合上的木门之外。
兄弟二人的住所安置于宅子东向的客房,从刘延的主屋出来,需经过百余米的风雨连廊。
今夜喝下满满两壶清酒的玄业,走路稍稍有些踉跄。他左臂自然地架在玄明右肩上,身子的重心微微向□□斜,半倚在比他略单薄些的玄明身上。
玄明微微皱眉,自己胸口的瘀伤此刻有些轻微的刺痛,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尽量将自己右臂撑开架住对方,以免过分挤压自己的伤处。
此时他心里稍觉奇怪,今日玄业饮酒的分量不比在望月楼的那晚,而他自己也饮下半壶,并未发觉今日之酒更烈。
对方此刻略显凌乱的步伐以及看起来稍显迷醉的脸庞,实在有些反常。
许是他今天太累了吧……玄明心中如是想着,毕竟自己睡了半路,而对方却时刻神经紧绷保持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