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为何觉得,我会将此信交给父皇?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已然远离兄弟之间的党争,现在看来,你只是伪装得好,实则早就排兵布阵。”
刘恭对长泓的质问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四哥,我私下派人确认过,函谷关近来并无军士被处以军法或是无端失踪,说明平王并未将他们灭口。只要陛下读了这封信,在这太子屡次遇险的关键当口,必会秉雷霆之势追查下去。如此,既坐实了平王栽赃陷害的罪名,又能彻底拆散太子与璟王的同盟,陛下也会觉得你秉公无私为太子扫除了危机,这等好事临头为何要退却呢?”
“既然有这等好处,你为何不去?”刘长泓听闻利害,脸上闪过片刻的犹豫,但似乎依旧保持着客观清醒的立场。
“四哥,你可以亲自将戚烨叫到跟前问问,当日送信的,是不是他。于我而言,此信来路不正,而陛下多疑,若由我去,或许会惹猜忌上身,但你所具备的客观条件与我截然不同。”
刘恭此话的确在理,可刘长泓听后依旧犹豫着,未发一言。
“四哥,您难道忘了,当年大哥去世后,众兄弟之中唯有您一人得以重用。当年十七八岁的你也是提过枪挥过刀的,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之后为何自甘舍去一切兵权,甘做一名言臣呢?”
“够了!”刘长泓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年天真的我,不过是以为大哥不在了,二哥又不受父皇赏识,年岁次之的我或许有那么一点希望承储,才刻意表现罢了。可实际上,太子天资傲人,若非无心发展自身实力,今日的地位绝不会逊于当年的大哥,而我的才智格局能有几分几两,自己清楚。更何况,名义上太子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当年大皇子和康家是因何覆灭的,后来你不会没有听闻吧?以皇后娘娘的手段,必不会容许任何人挑战太子的权威,璟王他不过是个特例。至于我?呵呵……贵嫔娘娘不过出自四品门户,怎可与获宠二十载,母家位列三公的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呢?”
刘恭脸上洋溢起自信的轻笑,摇了摇头,“四哥,皇后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后,覆巢之下权威频频被挑战的中宫,又有何惧呢?况且,你此举是在帮助太子扫除异己,她全然没有害你的理由。您要知道,太子如今在朝根基薄弱,若与璟王过于交好,日后璟王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而像您这样,身居高位的皇室血亲,他日会是璟王最大的眼中钉呐!当年陛下在三王之祸后惊险登基,众兄弟中并非没有身处世外明哲保身之人,可现在他们的处境又如何呢?尽管依然身份尊贵,但却远离朝堂,无天子恩准不得离京,他们个个儿就好像贵人笼中的金丝雀,看似无比贵重,由着下人们小心伺候、供平民百姓远远瞻仰,实则毫无尊严自由,自己的命从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若通过此举让太子疏远了璟王亲近了您,那日后的李家,焉知不能成为今天的王家、林家?”
刘长泓听后,陷入了沉思。
兄弟几人身上都流淌着天子之血,没有谁真的对皇位不动一丝觊觎之心。
曾经李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清流世家,李贵嫔嫁给宋帝前则是声名远扬的才女,李家嫁女的排场,在满京城官眷眼中也算是风光无限。
十多年前正值盛年的大皇子与权势滔天的康家骤然倾颓,刚刚崭露头角的刘长泓,在开始的两年成为了宋帝最得力的儿子。
正当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以李贵嫔父亲李元凯为首的清正言臣,规劝宋帝应将修建南郊行宫之事搁置,以救济大旱灾民为重。尽管忠言逆耳,但这本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谏言,宋帝也一度打算纳谏。
然而仅在宋帝下旨停建行宫之后数日,星相呈现极星格外耀眼,与满月南北相对的妖异之兆。当时的司掌天文占卜的太史令,私下向宋帝进言,称当年三王之祸的祸起南方,而如今宋帝的几位兄弟府邸也位于京城南郊,南郊行宫就如同大宋王朝的锚点,可以震慑此向潜藏的不臣势力。但行宫的停建,致使锚点松动,此时呈现的天相则昭示着统治王朝或再遭动荡。
宋帝闻后大惊,立马下令即刻恢复行宫修建。果然,仅仅三日之后极星逐渐黯淡,宋帝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将此事迁怒于带头进谏的李元凯,下旨把李氏一族贬出京城,自此李姓世家逐渐边缘化。
这个事件,对如日中天的刘长泓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并未对他在宋帝心中的印象产生影响。
事件的转折,在于次年的元夕佳节,刘长泓首次拜访迁居广州的李家。
那日晚膳过后,李元凯独留刘长泓一人,促膝长谈。
欢送走入府同庆的宾客之后,李元凯语重心长地问刘长泓,“殿下,您对储君之位,是如何思量的?”
刘长泓因突然的发问,感到有些发懵,低头思考了片刻后,他回答道,“太子尚且年幼,论血统并非名正言顺的嫡子,若我的出色能够取得父皇与娘娘的垂爱,或有机会承储。即使我无此天命,也能做一名手握实权的亲王,不至于碌碌一生,成为平民百姓口中的蛀虫。”
李元凯听后,沉沉地拍了拍刘长泓的肩膀,语气带着些不甘与不忍,却还是将实话和盘托出,“当时向陛下进言的太史令,在我被贬出京后不过两月,便辞官告老。我觉着其中或有猫腻,就派人去打探了他的近况。你猜,他现在,过得如何?”
刘长泓摇了摇头。
“他如今呐,在老家买了处占地千亩的空地,之上翻建的楼阁甚为奢靡,其中陈设用料,即便三公之府,也不出其右。买地建府耗资巨大,无百金绝不得成。可他一介七品小官,年俸不过二三十两白银,哪怕辛苦一辈子也挣不得买一片空地的银两。依你之见,他的钱财,从何而来?”
刘长泓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宛若被重击了一闷棍,深深的后怕感扩散至全身。
“刺史大人,您是不是担心我,会步大皇子的后尘?”
李元凯点了点头,手上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好了,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此事我不敢深究,你只需细想,他能斥资百金修建府邸,往后数十年修缮维护、供养下人的成本也绝非小数,他手中若无千金,断不会这般奢侈。而这天下,能一掷千金之人,除开陛下,还能有几户人家?”
望着刘长泓委屈、恐惧、挣扎的神情,李元凯心中突感不忍,他温柔的抚摸着对方的发迹,“殿下,老身并非劝您放弃夺储的念头自甘平庸。若您下定决心要与诸皇子一争高下,李氏氏族必将鼎力相助。只是,老身不才,论城府心机,恐怕比不上那些身居高位的老狐狸,也舍不了心中正直。所以,我想令殿下明白的,是您若想争储,则务必要将心思藏入心底,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更加机敏睿智,去躲过那些明枪暗箭。”
“我明白的,刺史大人,”刘长泓释怀地笑了笑,“过去我不过是想试试罢了,既然前方千难万险,那我只做个闲散亲王,又有何不可?我平生最大的心愿,是李氏一族与贵嫔娘娘平安一生,别无过多奢求。”
那晚,告别了李元凯的信王,为免夜长梦多,也或许是担心自己一夜过后动摇了心思,在临近子时的深夜,入宫觐见。
面对宋帝的不解,他决绝地撇下了自己在军中的一切官职,只求宋帝赐一言官之职。
宋帝见其心意已决,便没有执意过问缘由,为让其心安,便深夜下旨,免去信王抚军之职,赐官三品光禄大夫。
就此,信王算是彻底退出了储位之争。
然而今日,刘恭的鼓动,似乎重新激起了他内心深处,隐隐躁动的雄心。
刘长泓缓慢却坚毅地卷起摊在桌上的鹿皮信纸,侧头说道,“午饭,我且不留贤弟吃了。你方才说,对花草并不甚了解,那为兄便挑一盆自认为适合贤弟赏玩的,当作回礼了。”
二人信步来到连廊的一角驻足,眼前是一盆不知名的建兰,叶片昌茂,花色艳丽,赤红的花瓣中央,吐露出素心橙黄的花舌,花杆从底部的紫红缓缓过渡到明红再到橙红,宛若一束跳跃的火苗。
刘恭俯身捧起,面露欣慰之色。
“四哥,您的选择,为弟甚是满意!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府了。多有叨扰,望兄长见谅。”
二人作揖行礼,郑重告别。
刘恭走后,刘长泓站在连廊交汇处的中央久久驻足。在他的左手边,是亭亭静立的蜃雪素;右手边,则是色泽灼灼的赤魂。而他的头顶,悬挂的是多年前亲笔提词的牌匾——遗世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