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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第1页)

曹操的士兵们攻入徐州境内,沿途挖掘坟墓。有的墓中珍宝很少,有的甚至没有一点点宝物,大约墓主出自穷苦人家,或者有些无主坟已经被盗挖过。掏取到的宝物较少的那些士兵,有时候会因为心意的不满足而把棺木和尸骨完全砸碎。获得宝物较多的那些士兵,则喜气洋洋。还有的士兵高兴得无以为乐时,就把尸体的头骨用铲子铲到平地上,踢来踢去的嬉笑玩耍,有似后人之后人的踢足球。当然,还有极少的士兵因为珍宝的分配不公而拔刀相向,由此使人致伤甚至出人命的事件,也是有的。

而在隔河彼岸山坡上的难民,因为祖坟的被刨而痛苦流泪,痛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又无可奈何。

……话说最先将墓中头骨铲送到地面,然后当球踢的士兵,姓李,名宏若。在刘殷实的家园及附近,他共杀死了八个人,其中两名妇女,一名儿童。数日以来,他所在的队伍,一直都是先锋部队。他们已经逼近徐州城西大门的门口。

李宏若和众多兵士趴伏在战壕里,等待着下令攻城。但一昼夜过去了,长官仍然没有下达攻城的命令。于是他们就在战壕里吃饭,拉屎,——当然是要将臭粑粑埋到土里的,——继续等待命令。大约是卯时末辰时初,伍长从战壕里奔去领各人的早饭馍馍,李宏若及同伴们就趴伏着一边监视徐州城西门处,一边等待着早点的到来。忽然有人说:“早点来啦!”但同时,也有人喊道:“城门开了!”紧接着又有人喊道:“有一敌将奔出城门了!”眼看着城内飞奔出的将领已经接近战壕了。战壕里的指挥官紧急地下令道:“拦住他!他要出去搬救兵了!”于是李宏若等就丝毫不以早点为念,而急忙冲出战壕挡住企图搬救兵的敌将。这时,敌将用长槊猛刺,一槊刺中了李宏若的左胸。但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剧痛、昏迷了半个时辰后死去了。

……却说孔融部将宗宝,字珍之,鲁国平昌人,自娘胎生下来不久即有些胖乎乎的,甚是可爱。期年抓周时,他一把就抓住了女子用的红胭脂。——这种抓周的做法于婴儿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就姑且不说了罢。——父亲很是不悦,旁边的亲友解烦道:“这事哪能那么当真啊,哪就一定那么灵验啊。说不定完全相反,是个文武双全之人呢。——小孩儿,看到那新艳的颜色,感到好玩,所以一把就抓住了,挺自然的,未必有什么深文大意的。”其父听了这些话,才约略轻松舒解了一些。

宗宝长到六七岁的时候,极喜欢骑马,舞枪弄剑,很是好动,——也许相当于后代人所说的多动症。他很难静下心来念书写文章。在读书方面,记性也不甚好。“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短短的一段话,先生教了他好多遍,可他仍是背不了,老是把“山”“水”二字或“知”“仁”二字的位置互换,惹得先生气不过,不知揍了他多少戒尺,手掌心常常被先生抽打得通红通红的。引得年龄相仿的小同伴既同情,又感到好笑。

书念得不好,文章写得不顺畅,并不等于他的为人就一定冷漠、尖酸或暴戾。相反,同伴们却极为喜欢他。因为他为人直来直去,毫无心机,且毫不吝啬。他身上带的炒豆子,炒麦子或其他零食,常常被小伙伴们嬉笑着争抢一空。他却丝毫的不在乎,咧着嘴,憨厚可掬地说:“你们吃掉拉倒,反正我现在不饿。”

十二三岁之后,他就基本上不再念书了。往日在一起的小朋友,有的因病早夭,有的意外落水而死,也有的随长辈外出做生意,而他,却开始于农田的忙碌,间或学习骑射和枪棒。十八岁的时候,父母为他做主娶亲,而他,却并不显得十分情愿和想望。周岁时的抓胭脂使父亲对他所作的贪恋女色的判断,至此可算作破产了。——但这种习俗对于婴儿是不是具有残酷性,却几乎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他不太安心于守护农田和妻子,他想望参军立功。在娶亲的第二年——他和妻子还不曾有子嗣——即投奔到了孔融的麾下。在新兵训练过程中,他勤奋刻苦,表现优异,后来的武艺竞赛,他两次得到奖赏,并被提拔为裨将。

得到奖赏的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就把那赏银全部花掉了。他跟同伍的几个人一起吃了些牛肉和鸡鸭,算是将赏银用到了最好的地方。他很乐意这么做,同伍的人更乐意这么做。当他们在享用佳肴时,连树上的喜鹊都欢叫了几声。于是有同伍的人一边啃着鸡肉,一边道:“好兆头!宗将军又将要立功提拔了!”喜欢听好话的他,真自信满满喜气满满。——自然的,几乎人人都喜欢听好话。

……黄巾军将领管亥率领数万人马向徐州城杀奔而来,口称要“借粮一万石”,实则跟白要或白抢粮食何异?并且扬言“如果不借粮,将打破城池,老幼不留”。这时,孔融斥责管亥道:“我乃大汉之臣,守护大汉之土,哪有粮米借给贼人呢?”

管亥听后,怒不可遏,拍马舞刀,直取孔融。在旁的宗宝岂能袖手旁观,他怒气和勇力一升腾,便挺枪出马而战,刚战两三合,觉得力不从心,很想调整节奏和力度,或退后再战,可是没有想得停当,便被管亥刺中,落于马下。他动了几动后,再也不动了。

数日后,他的灵魂才渐渐产生了一些知觉和智慧。但是他没有立即前往阎王府申请回家。他的心意仍然被失败感和理想的破灭感所缠绕着。

他家乡的发小仍有活着的,听到他的死讯后很为之伤心和惋惜。他们仍时常记起小时候跟宗宝一起读书、吃零食以及玩耍的情景。

却说管亥砍杀了孔融部将宗宝之后,一片惊惶和恐怖之气似乎笼罩了孔融军的整个阵地,士兵们惊慌地后撤,差点儿酿成人踏人的严重事故。众军士急惶惶地拥入城门,将大门紧闭得如铁桶一般。

管亥定了定神,跟几名将官及谋士商量了一下,然后兵分四路,将北海城东西南北的四处大门都包围得水泄不通似的。他颇为满意这种做法,想:我先将你们包围在瓮子里,然后待机捉“鳖”,看你们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一边想着,一边向营寨走。到得营寨后,坐于席上饮下了两桮酒,顿时豪气和自信又增长了几分。

第二天早上,阳光洒下来了,照着大地一片亮灿灿的。管亥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悠然到接近城门的地方视察。忽然从天而降似的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出现了一员威武的大将,从自己的队伍里冲杀而过,径直冲到了城门前,大喊道:“开门!”

然而城门内好像不曾有人应声,大门仍然紧闭着,显出威严而牢不可开的样子。

这时,管亥的军士立马抓住战机,赶前去击杀敌人的孤将。没料到敌将转身挥动长槊轻松自如一般的连续刺中了几个人,吓得众军士只是瞪着眼而不敢近前。大家正准备着对敌将射箭的时候,城门却打开了。敌将下马弃枪,一溜烟似的已经进入了城门之内,真神速似的。

眼睁睁地看着敌将单身一人在城外击杀了多名士兵而又让其进入了城里,管亥不免感到哀怨而遗憾。但转念一想:“你进城了又如何?只是进入了瓮中,进入了我的口袋而已!”

次日早上,依旧是红红的太阳升腾,依旧是大地一片亮灿灿。管亥又来到了接近城门的地方察看。他朝靠近城门的队伍看了看,想:昨天敌将从这里冲杀进城的,今天还有吗?看了一会儿,昨天的情况丝毫没有出现。他又走动了一会儿,为的是严防再有敌将出没或其他异常情况。正在他稍稍不留神的时候,城门突然大开,一骑飞奔而出,一转眼即靠近了战壕,军中将校急忙率众军士来战。可敌将三下五除二一般,连续搠死了几个人,冲出包围圈飞奔而跑。

管亥想:“不得了,如果放他逃走,必定搬救兵而来!”于是立马亲自率领数百名骑兵追赶而去。渐渐的对敌将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可敌将倚靠着枪,拈弓搭箭,向四处频频猛烈射箭,眼看着士兵一个个应弦而落马。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敌将迅速逃脱了。——敌将者,太史慈也。

当晚,管亥闷闷不乐地饮了两小桮酒。因为心里压着事情,晚上迟迟的才得以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便觉得精神不比往日清爽愉快。他又想:“如果即刻攻城,显然时机没有成熟,城内粮草充足,兵强马壮着呢;如果久不攻城,则救兵马上来到,夜长梦多,事情的走向就未必如自己所愿了。”

正在心事翻滚游移不定之时,忽然属官来报:“敌人救兵已经来到!”

管亥迅速上马出营,走向高地昂起头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对属官道:“搬救兵,搬救兵,原来敌兵就这么多人马?只是一小股部队而已!”说着,嘴角便扬起了轻蔑的笑意。

他缓缓地向敌兵迎去。只见刘备、关羽、张飞、太史慈立马阵前,怒眼看着他。他受不了敌人的怒眼,同时心想:“你们就这么多鸟人,还敢在我数万大军面前耀武扬威?”于是奋勇直出。关羽稍先于太史慈而出。两马两将相交搏战,双方将士呐喊着各自为自家将军助威。数十合搏击令人眼花缭乱。但不久,只见关羽青龙刀一闪,管亥被劈中,落于马下,身子一抽搐,不再动弹了。他的灵魂飞离了他的身躯。

管亥魂掉落到一座山坡之上。然后又缓缓地移动到一个山凹里。几天之后,渐渐地产生了一些知觉和智慧。他开始慢慢思索着一些生活的片段和事理。死亡,似乎让他的思想得到了一些改变,甚至有所升华。他想:钜鹿及周围广大的地区陷入大饥荒,军粮匮乏,借粮是必须的,但如果不是派大军压境强取,而是派一些孱弱者来讨取,也许还能多少借到一些,以缓解军粮之急和家乡的饥荒。世上的事有时就是那么奇怪,有时,逞强不如示弱,有时,示弱不如逞强。正所谓“相时而动”才行啊。

正这样想着,忽然一大片灰蒙蒙的人影儿向他飘移过来。管亥魂看出他们不是人间之人,而都是阴间之鬼。渐渐地,他看清了,原来都是他麾下的将领和士兵。他站起身,迎接着他们的到来。那些人影儿渐渐飘移到他的面前了。走在先头的几名是他的属官。几个属官魂跪拜道:“拜见管大将军!”

管亥魂:“哎呀弟兄们啦,既然都是阴间一鬼了,就少来这些等级客套吧!——各位都是为国而战死的吗?我知道的,北海城是定然攻克不下的了,如果不是刘备、关羽、张飞、太史慈那些贼将的援助,我们何以会失败?”

属官魂:“将军言之有理。不过,将军,您知道吗?我们这些都是为国而战死的,而比我们这些多得多的人,都投降敌人了!他们有的根本就没有拼杀,而直接举起了武器,跪在地上向敌军投降了!”

管亥魂先是一惊,然后显出了无比愤怒的模样,但接着瘫坐于地上,用极其痛苦但较为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我想通了。我真的想通了。如果我没死,没有脱胎换骨,也许我永永远远都不会想通:他们投降,是有其道理的。我们为国而战,可贼兵也口口声声说为国而战的。到底谁是为国,我现在反而混混沌沌了。谁能说服谁呢?他们不再争论了,也不再作战了,他们投降,图一条生路,保一条性命,如猪狗一样的性命,我们又何以责怪他们呢?”

……又过了几天。管亥魂回了自己的家乡一趟。可家乡的贫穷、饥荒和饿殍,让他压抑得几乎呼吸不畅了。他又返回了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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