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耿照转述,舒意浓决计想不到老爷子是这样看待码头发生的事,想起他那句淡淡的“你也很辛苦了”,鼻端莫名一酸,几欲泪涌,既是感念佩服,又惭愧得无地自容。
耿照本以为师父会拿“端看她何时吐实”做为门槛,故意以退为进,探问老人之意。
武登庸却不甚在意,只说:“就算她到最后都没讲,代表她就有那么脆弱、那么害怕而已,脆弱害怕是罪么?”耿照语塞。
武登庸看他一眼,慢吞吞道:“信人与否没什么标准,想信便信了。只是信与不信,都须承担后果,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少年陷入沉思,师徒俩再没聊起这个话题。
耿照判断他今夜离去,若非治疗梅宁的方法,在此已无线索可发掘,便是钟阜城那厢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梅少昆还在城里”毋宁是最有可能的答案,老实说并不令人意外。
舒意浓想起赤子握固丹的事,不禁轻声哀号,见少年投以讶色,吞吞吐吐道:
“我……我顾忌老爷子神功盖世,带上山来,万一他突然翻脸,满城怕是无人能制,才厚着脸皮请他服药,老爷子居然答应了……我……真是……”将脸埋入掌中,香肩颓然垂落。
耿照和声抚慰。
“那不叫赤子握固丹,我师父说是‘柔筋弱骨散’,乃流传自南陵巫觋间的秘药。他老人家说柔筋弱骨散最可怕之处,在于没有解方,须得感应药力封锁丹田内气、不使流动的无明关窍,像给锁配上独一无二的钥匙,齿牙对上了,便能随手开启。”
女郎闻言微怔。“这……到底是容易,还是不容易?”
耿照笑起来。
“姐姐和我问了一样的话。师父他老人家说,既叫巫药,就不是靠运功能突破的,况且丹田经脉被封,想使内力也没门,得靠更玄乎的力量,故称无明。”
“可惜我资质驽钝,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却完全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若能勘破此节,说不定便能更接近三才五峰高手的境界些。此药姐姐是从何处得来?”
“是……是从容嫦嬿的遗物中搜刮来的。啊啊啊,好想死———”
见舒意浓双足乱顿,掩面不住摇头,羞愤欲死,唯恐她又钻牛角尖,耿照故意逗她:“这下都说清啦,总算能向姐姐剖白一桩不解之谜。想出如此绝妙的点子却不能说,简直能憋死人。”
“是了,你悄悄随我下山那一晚,秋霜洁和绣娘分明不懂武艺,如何下得玄圃山,又是如何回——”舒意浓美眸一转,娇躯微震,喃喃道:“除非她们根本没下山。我明白啦,你把她俩藏在这巢鹤居,是也不是?”
“就在隔壁房里。”耿照笑道:“这位姑娘真是玲珑心窍,一点就通,莫不是天仙下凡,被人藏起了羽衣,这才回不了九霄仙境?”舒意浓又气又好笑,抡起粉拳追打他。
两人绕桌追逐,尽展绝顶身法,扑簌簌的劲风随衣影乍起倏落,虽是旖旎香艳的小儿女情状,不知舒意浓是被激起好胜之心,抑或借机发泄一二,所使非是与方骸血缠斗时的《玄英剑式》步法,而是在那夜荒林中,借以逃出七玄三大高手夹击的压箱底绝活。
饶以耿照此际修为之强,虽说玉人形影俱入眼帘,攫她衣角时总差一步,是看似将中、却每每以毫厘错失,当中无有半分侥幸,哪怕差距极微,也是扎扎实实被她躲过。
他想起在瀑布之后,那湿衣密贴着曲线玲珑的娇躯、玉肌透出薄衫,比生乳色泽还要腻白的纤细女子,也是这样从他手中夺走了名曰“白发”的悲号魔剑,分明能看清她每个动作,最终仍不免中招。
(姐姐……果然是小姑姑的高徒!)
身法和夺剑的手路皆非剑招,小姑姑施展时,却自带一股惊人剑意,且是于须臾间爆发,几乎神为之夺;得手的霎那间,那股“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与女郎欺来的身法同进同退。
这种收放自如的程度,少年没在几人身上见过,即使舒子衿的内功明显不如自己,耿照半点也不敢小瞧。
纯论放对,小姑姑极可能是玄圃山上他最不想遭遇的敌手,哪怕持的不是魔剑白发也一样。
舒意浓的修为远不到迸发剑意的境地,但若以这泥鳅般的身法御剑,当夜林间三方围战,难说最后能有几人存活。
最后是她跑累了,被耿照拦腰一搂,扔在榻上,吓得女郎又叫又笑,扑面的口脂香里微带汗潮,嗅得人心魂一荡。
耿照忍不住俯身,舒意浓温驯抬头,霎那间天地俱远,所有烦恼被隔绝在万里之外,再不能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郎才将他轻轻推开,唯恐他误会,小声道:“我……不是不给你,也……也不是不想要,只是秘密还没说完,我们……不能这样。”
耿照听见那句“也不是不想要”便觉心满意足,再抱下去恐难勒马,赶紧拉她起身。
两人回到峭壁上的平台密室,舒意浓打开门,向少年娓娓诉说被容嫦嬿囚禁的遭遇如何改变了自己、只有在密室中以铁索自囚才能睡得安稳等,带着某种自剖般的冷冽残酷。
耿照听得惊心动魄,不敢松开她的手莫说是放,舒意浓诸多反复难解的行径,至此都有了解释。
师父不致连心灵的创伤都能预见,应对却是再明智不过——
因为包容理解,从来是最难的。
不带批判的人,才能听得见深渊下呼喊的声音。
耿照忽想起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