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近些,想再试探两句。杜若瞧他一眼,直通通问,“阿史那的遗骸,也是你收敛的?”郑旭的神色变了,上下打量杜若,语气生硬。“娘娘,您的私仇,李林甫和谢君同已经死了,至于太上皇和圣人,不配灵武百姓陪葬!”杜若皱了眉,道理是没错,可身为天子近卫,这话还是过分了。“郑将军怀疑本宫暗通敌营?当初在大非川,您放同罗妇孺一马,在湟水县城您又救下李冰芜。仆固将军前线厮杀,提着脑袋不说,还赔出去两个女儿。郑将军却在后方收容敌人遗孤,养虎为患,真摊开来,您比我更像脚踩两条船。”郑旭气得脸都青了。然而这是内廷,她是皇后!他别过头不看她,一巴掌拍在廊柱上,震得灰土撒了杜若一头脸,错身时杜若拽住他胳膊。“李冰芜还活着吗?”郑旭扬手甩开,没回答。一串脚步声从前头来,打头的是李辅国,杜若远远瞟见心里便发烦,郑旭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心里一动,忽然轻声道。“娘娘,李轻波是微臣亲自行的刑!”“啊……”杜若的唇抖了下。“在哪?湟水吗?”“对,就是奉信王妃去找您的那晚,她一走,就杀了。”郑旭犹豫的语气带出一丝遗憾。“太子府的秦二想拦,也……”杜若没发作。她痛心,但也懂。同罗小叶护的名号太响亮,郑旭能对冰芜网开一面,但轻波非死不可,就像当初韦水芸的孩儿保不住。这就是李唐最忠直的武将,不用谈什么国法家规,人情伦常,甚至不用谈郑旭身在李玙阵营,且对星河有过一丝情愫。斩草除根,不让同罗有机可乘,才最要紧。没意思!杜若冷笑,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盯着地面。灵武城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儿,才十月就连日雨雪交杂,老天爷比她选秀那年还丧气,从行宫大门进来,回廊上全是污泥积水,没人手收拾。李辅国已经走到跟前,虾子青的窄衫,腰上锃亮金束带,清爽又神采奕奕,他整个人也意气风发,眼神在郑旭身上扫了一遍,随口问,“郑将军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喝多了。”郑旭揉了揉太阳穴,满面歉意。“下官明日来向圣人请罪,请中贵人记一遭罢。”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李辅国岂会放在心上,闲闲应了声,转脸对杜若笑。“回纥好大的口气,不过娘娘不必介怀,奴婢有法子应付。”“昨夜本宫与圣人闲话,说起同罗接连折了两个首领,新选出来的竟是个女流之辈,也算稀奇。”杜若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道。“不过女人不比男人,不爱打架生事,既然没与回纥结盟,兴许猫在哪儿开垦田土,休养生息。”李辅国很意外他们对话的尾音落在同罗上,狐疑地瞄着郑旭,郑旭也品出味道来,沉吟着没说话。“走罢!”李辅国一比手,“天晚了,外官不宜久留。”杜若坐在灯下慢慢吃一碟烤豆子,手边压着郭子仪的来信,听李辅国絮絮说起如何挑选宗女,巧立名目,如何不给回纥人落下口实。她食不甘味,疲惫地敷衍了两句。李辅国看向门口,小内侍摇摇头,他便一屁股坐在对面,拈了颗尝。“散席还早,你怕什么?今日份量管够,出不了纰漏。”杜若颓然放下筷子。“我真没骗你,这量将好,他总不能糊里糊涂坐在那儿应酬公主吧,那公主可是个人精子,差一丁点儿都能看出来。”“我知道。”杜若揉着眉心。外头天色是才磨出来的浓墨,黏腻得一笔蘸起,半天滴不下地。“我怕我这么日日的用在篦发水里,早晚也得上瘾。”李辅国猛地往前一扑,像心爱的字画被人揉了扔进炭火,急着来抢救,一双手差一点就捞住杜若的发髻,可他还是控制住了。他收回手,看见十根指头上精致玲珑的戒指,顶显眼一个是葫芦形的整颗绿松石,戒面比他手指还粗,周边用小金珠做的连珠纹,幽蓝深邃的石头和凝滞的金边相得益彰,叫人感慨‘真金入骨沉’。原本这都是给杜若预备的。红宝、蓝宝、绿松、碧玺、珍珠,甚至一百匹好马换一颗的瑟瑟,什么色泽花样都有,可她却不肯戴,忽然之间就不喜欢了,不是嫌弃他寻摸来的东西。有日清晨他站在窗外窥伺,看见李玙献宝似的摘了珍珠簪递给杜若,也被她随随便便搁在旁边。“绝不会!”他斩钉截铁地保证,“我摆弄十来年了,还没上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