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河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嫂子,我还是到招待所食堂吃吧。”
春嫂抹着桌子说:“嘿,招待所吃西北风?这儿只有团部机关有个食堂,也不经常开火,现在早没人了。街上几家馆子都姓张(脏),你去看看就不想吃了。如果作家不嫌我家邋遢,就先将就几天,粗茶淡饭,再加上我有拙又笨,咯咯咯咯······你可别把我往小说里写呀。”
“哎,嫂子,你说哪里去了?出门人,四海为家。岂能挑这挑那?如果嫂子不嫌我粗俗,多谢麻烦了,何况,这里已是党妹不是家的家,只担心日后的情谊报答不尽哪。”
春嫂一笑:“哼!报答不尽就不准走,待下来,慢慢报呗。”
几来几去的言答,王大河便知春嫂不是张钝嘴,是个泼辣、爽快、大方、热情和很有人缘的女人。凭这很好的第一印象,保不定今后不往哪个小说里写。
五人坐定。
两个男人坐一块,两个女人坐一块,倩倩斟酒。
春嫂端起倩倩刚倒满的一杯酒,站起来,递到王大河面前:“王老师,这杯酒应该是你和党妹的第二次喜酒,千里相逢,更不寻常,你,一定要喝了。”
王大河躬身致谢,接过杯,一饮而尽。
接着春嫂又为党妹斟了一杯,说了许多笑话。
生活的转折点太快,常常使人转不过已经习惯了的意识,党妹想想,昨天这晨光还在地里摘枸杞,想着无限的悲凉的往事。今天晚上却置身于这般幸福和甜蜜之中,她总不认为这是事实,仍像是梦,是幻觉,马上会泯灭的,她十分害怕它的消逝,总是一个劲地看着大河,看着周围的人。
五
晚上睡觉怎么安排?春嫂自有主张。
王大河仍是客人。
“王老师,你路不熟,我们送你去招待所。”
“谢谢!”
春嫂一拉黑冲,叫他一起去,又叫倩倩陪姨妈睡。
招待所院里空空的,静静的,白杨树片儿静静地拍着掌儿,树影儿长长地横在道上。
春嫂打开门,拉开灯,给王大河铺好被子,枕头,给他倒了一杯水说:“王老师,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儿来,我们看到你来,真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可是,想起党妹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我们又想哭。真不容易呀王老师!一个女人,万里迢迢,逃到这儿来,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她这样坚强地活下来。”
“哎,是我害了她。”王大河吸了口烟。
‘不,我觉得还是你救了她。也许她心里始终想着你,才活下来的。她曾对我说,她总想一个人,是谁,她没告诉我,今天才知道。”马上认真地说,“我必须老实实地告诉你,党妹为了生活下去,在马勺子又嫁了一个人。”
“啊?”王大河侧过头来听。“这人在哪儿?”
“东庄。“
“啊。”
党妹那年初冬逃到乌鲁木齐,快要饿死冻死时,被我庄老乔头用马车带到马勺子的,后来让她嫁给他家大儿子二狗儿。二狗是个半呆半痴的人,做了夫妻也是样子,没有感情,没有幸福。所以党妹一直很痛苦。不久前,为了计划生育工作上的事,她们又分开了。乡下不是城里,天高皇帝远,土地爷各霸一方,只是给领导打个招呼,就办喜事了,他们没有履行任何手续。”
“王老师,我首先对你说这个的目的,是让你了解党妹这几年受的苦,希望不要有别的想法,承担她的一部分痛苦。不知你能不能做到?还希望你,今后无论到哪儿不能再丢下她,一个家,哪怕是一个很简陋的家,对党妹来说,太宝贵太需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大河扔下烟头,轻轻地,慢慢地说:“嫂子,你是好人,党妹真幸福,能碰上你。党妹离开我后又嫁过人,我不认为是她的错,应该说是我造成的,是迫不得已的。现在,她仍是我的妻子,法定妻子。即使党妹不同意我的说法的话,也要等旅行完手续之后。我想,党妹会答应我的,只要她不恨我。”又点了支烟。“我怕她要恨我的。”
“那年,我从上海回家后,长期找不到她,都以为她死了,我也没想头了。可我还有个智障的哥哥叫王大海,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我父母很着急,到处给我哥提亲。
“哎!说起我大哥的这门亲事,其中还有一段好长的插曲。”——
六
我家弟兄三个,我老二,但我最高,十几岁就长到一米七八。老三叫王小山,个头还行,但耳朵不好。而老大最矮,抻足了,也就一米四五,和我站一起,就跟几根电线杆下一个小木墩,我个显得特高,他显得特矮。我母亲常说,生老大那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一生下他就没饭吃,娃娃没奶水,从小瘦老了,到啥时也长不大了。
老大虽矮,我父亲母亲还是到处张罗给他说亲,农村中,小伙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我大哥都小老头了,我父母急不急?肯定急,儿子不娶媳妇,就等于断了一户门堂。
七村八舍张罗了几年,没姑娘肯嫁他。那年寻得枸杞港边有个合适的,是个姓徐的小寡妇,还有小男孩。父亲也顾不了这些,只想给我大哥能成个家,父亲便立即请人去说媒。
说媒的是我家堂叔,堂叔在庄上,算是个老媒究了,一掛长衫,一根旱烟袋,再加上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长的说圆了,死的说活了,一生不知说成了多少男女姻缘。
因为我大哥情况特殊,说亲有难度,一般媒人不肯搅这个“嘴活”。
为了能一次性请动我堂叔,父母卖掉了家里一头半大的壮猪,专门去街上给堂叔扯了几尺白的确凉,我母亲亲手裁,亲手缝,做了件小白褂送给堂叔,以表示诚心请他给我大哥提亲。
我堂叔穿上小白褂,前后看看,挺合身。小黄胡一咧,说:“老大的亲事,我去说。”
那个徐姓人家呢,比起我家来,家底并不薄,庄前庄后,包了七八亩好地。
那年土改,按当时人民政府的土改政策,有这么多地产的人家,该划到中农成份那一边去,再稍稍往上划划,就能划到富农一边去。当时的兴风呢?地主富农,都跟坏蛋仇人一样看。贫下农吃香,光屁股(赤贫)更吃香,越穷越光彩。穷,才能是无产阶级,革富人命的力量,敢随便拿棍子敲地主的脑袋,甚至公开睡他们的小老婆。所以,徐家呢,也想革命,巴不得划到贫下中农一边去光荣光荣。所以,徐家大爷在划成份前,就将大我女儿嫁走了,带走几亩地,按政策,划到下中农一边,当无产阶级。
我堂叔去提亲,知道徐家姑娘急着出手,直接将舌头伸到人家嘴里去说话。介绍男方时,先介绍我家是土改时是赤贫,光屁股,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产阶级,很光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