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今时代不乏自由气息,但若以为“怪异”与“正常”的区别已销声匿迹,这实属幼稚。它从来都安然存在,坐等着恐吓那些质疑爱与性的规范约束的人,驱赶他们回归正常。如今,穿短裤、露肚脐、婚姻无关性别,或看点黄片取乐,可能都已属“正常”;但笃信真爱只可一夫一妻、只该聚焦一人,也是不可或缺的“正常”。若质疑这一基本原则,便存在被公开或私下被驳斥的危险,并被祭出那个最是懊丧、刻薄和羞耻的词汇:变态。
拉比绝非善言之人,长久以来,在阐述比较激烈的个人观点时,他总感觉障碍多多,顾虑重重。当他老板埃文宣布公司要侧重石油行业、减少当地政府合约的新战略时,换作其他人也许会要求开个会,和老板到顶楼可以鸟瞰卡尔敦山的会议室里待上半小时,解释这种策略调整不仅错误而且可能危险,可拉比没有。相反,他保持缄默,只是说教式地评论了几句,幻想有他人奇迹般地从中推断出他的异见。同样地,当他意识到那个受雇协助他的初级员工杰玛弄错很多测量结果时,他内里沮丧,却从未和她提及问题所在,只是默然自行完成,留下这年轻姑娘惊讶于新差事工作量之少。他并非蓄意讳言、操纵或孤僻;他只是不自主地放弃了他人,放弃了自己说服他人的能力。
在光顾布廖斯基咖啡馆并经历了有关安东内拉的难堪事件之后,那天余下辰光里,拉比和柯尔斯滕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这是他们无疾而终时常有的局面。潜意识里,拉比为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失望和恼怒。毕竟,当伴侣无意于和一个熟谙盘盏且碰巧适合围裙装的、刚毕业的大学生来个“三人组”时,就小题大做,这有失妥当。
实质上,善言者必须具备一种能力:不为自己个性中更成问题、更怪异的一面所困扰。他们可以正视自己的怒火、性取向,以及不被认同、尴尬或落伍的观点,而不至丧失信心或陷入自我厌恶。他们可以清楚地阐述自己,因为他们已经建立起一种极大的自我接受度。他们足够欣赏自我,从而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去展现自己,辅之以适度的耐心和想象力,他们便理应获得一份友善,并且能够获得。
这种善言之人,必然是在孩提时代与自己的照护者相处融洽;照护者知道如何包容他们的挑剔,从来不要求他们讨好于人,或做到完美无缺。此类父母能够接受他们的孩子可能偶尔——至少一段时间——与众不同,具有攻击性、易怒、刻薄、古怪或悲伤,但仍旧值得关爱。于是,此类父母便创造出一种宝贵的勇气之源,令他们的子女在最终长大成人后,依旧保有坦率,可以直接沟通。
拉比的父亲个性沉默,为人苛刻。自他这一代,才摆脱了巴勒贝克[5]附近小乡村的赤贫和农工的命运,他是家族里逃离故里、接受大学教育的第一人,但他依然承袭着悠久的祖传遗风,对权威谨小慎微。直抒胸臆不是汗家族的标准做派。
拉比母亲给予的人际沟通的引导也不尽人意。她极度爱他,但她需要他维持着某一种状态。每当她结束飞行任务,回到气氛焦虑的贝鲁特和自己的婚姻状态中,她儿子总见她眉头紧锁,他认为自己绝不可再给她添堵。他只想让她轻松、令她笑颜绽放。对于自身的任何焦虑,他会反射性地掩藏起来。他的职责便是维护她的完好无损。他不能把自己真正遭遇的棘手事太多告知于她。
因而,在拉比的成长历程中,他把爱解读成是他人在奖赏自己的乖巧而非率真。作为成年人,且身为人夫,他不知该如何让一些事物协调连贯、不受制于他自身的非规范部分。他的神秘莫测与犹豫不决,并非出于傲慢,或认为妻子无权了解真实的自己。相反,他只是纯然恐惧因为见证人的在场,他的自我厌恶会加剧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若拉比并非如此恐惧自己的想法,他也许可将勇敢地呈现在柯尔斯滕面前,就好比自然科学家将某种新发现的奇特物种,展示给同事,然后两人可共力去探索它、适应它。但他本能地认为,关于自身的相当大一部分,不予共享是明智之举。他过于依赖柯尔斯滕的爱,以致不能把自己在力比多驱动下的神游之所,一一指认给柯尔斯滕。她因而也永远不会知道,韦弗利车站那报刊亭的钱柜后面,有她丈夫念念不忘的女人;在她生日之夜,他对她的好友安娜好奇心大动;汉诺瓦街那商店里的连衣裙惹得他兴奋不已;长筒袜让他浮想联翩;或与她同榻时,偶尔会有女人的脸庞不自主地闪现在他脑海内。
以性冒险与表里如一为特征的第一兴奋期已然告终。如今,于拉比而言,与袒露真实的内心相比,尤为重要的是,他需要保持对柯尔斯滕的吸引力。
善听者与善言者同等重要,不可或缺。此处,非凡的自信也是关键——面对丰富的、可能挑战某些定论的信息量,他们有能耐不乱阵脚,不随意动摇。善听者淡定应对他人可能臆想出来的混乱局面,他们阅历丰富,知晓一切终将回归本位。
个中责任,并不独在拉比。除了几近脱口而出“怪异”“变态”之类的词汇,柯尔斯滕在营造启示性气氛方面,几无建树。同样,她使用这些字眼,并非出于厌恶或蔑视,而是害怕默许了拉比的幻想,最终便是愈加放纵它们,从而令他们的爱受到削弱。
如果调个角色,换种心情,她可能会以如此言语回应丈夫的状态:这种非同寻常的白日梦属于异质,不为人熟知,坦白讲,让我很恶心,但我还是有兴趣倾听,因为相比于我个人的舒适,更为重要的是,我有能力自如应对真实的你。刚刚在幻想安东内拉的人儿,正是与我在因弗内斯成婚的人,也是在我们抽屉柜顶部的那张照片里瞪着眼睛的小男孩。尽管他的想法有时可能令我不安,但他是我爱的人,我不愿把他想得太坏。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想要了解你的思想,不论它们多么冷僻怪异,我都可安然接受。我永远无法完全遵照你的意愿行事,或成为你想要的任何模样,反之亦然;但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敢于将真实的自己告知彼此的那种人。另有一种选择是沉默和谎言,但它们是爱情真正的敌人。
抑或相反,她可以将自己恼怒背后的脆弱展露无遗:“我但愿自己成为你的一切。我但愿在我之外,你再无这种需求。当然,我并不真认为你对安东内拉的幻想丑恶可憎;我只是希望你永远没必要去幻想他人。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最大的愿望便是以己一身,全然满足你。”
结果,拉比没有提起,柯尔斯滕没有倾听。相反,他们去看了电影,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然而,在他们爱情的发动机房内,警灯已然亮起了。
当伴侣很少再提及那些令我们害怕、震惊或厌恶之事,便是我们需要开始警觉之时,因为它也许便是最明确的信号,不管对方是因为善良,还是出于令人动容的担心、担心失去爱情,都表明我们不再被坦诚相见,或已被屏蔽在幻想之外。它也可能意味着对于有悖期望、因此越发危及期望的信息,我们已经不由自主地充耳不闻。
拉比任凭自己遭受部分误解,而且下意识地责怪妻子不接纳自己怯于阐明的那些本性。而柯尔斯滕一方,则从不敢探问丈夫,除去她的戏份,他的性心理还有什么真实内容;于是她选择不去深刻正视自己如此害怕寻究更多真相的原因。
至于拉比性幻想中的那位黑发姑娘,她的名字很久没再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直到有一天,柯尔斯滕从布廖斯基咖啡馆喝咖啡归来,带回一些新闻。安东内拉搬去了北方,在西海岸的阿盖尔郡一家小型豪华酒店做前台接待主管,而且已经与那儿的一位客房管理员——一个年轻的荷兰女人,陷入热恋,她父母起初震惊不已,但最终还是化惊为喜,安东内拉准备数月内便与她在阿珀尔多伦市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拉比以几近令人信服的全然冷漠应对着这则新闻。他选择了爱,而非力比多。
注释:
[1]隶属精神分析学范畴,意指人们的心理阻止意识产生对某些事物的渴望,同时产生了潜意识压抑力,与自身的防御机制一同进行人们对希望和感情的抑制。
[2]英国苏格兰东北部群岛。
[3]成立于二〇一三年十一月,是由阿伯丁大学和班夫≈巴肯大学合并而来,位于苏格兰阿伯丁市。
[4]意大利东北部港市。
[5]黎巴嫩东部的一个城镇,位于贝鲁特东北部。它是古代腓尼基城的遗址,那时可能是用于朝拜太阳神的地方,现在因其大量的罗马遗迹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