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的星期日,他把前天在夕阳超市惯例的「当季出血绝命大特卖」买的一片九十八圆鲤鱼薄切,排在撒有大蒜碎末的盘子上,再撒上盐和胡椒,淋上沙拉油和麻油,滴上几滴米醋,最后放上从田梗拔来的鹅肠菜,做出一道和风义大利薄切冷盘。这是桑幸一周一次的奢侈梦幻大餐。
在烧酎「芋兵卫」里放冰块,打开电视看「笑点」,吃着鲤鱼,简直是无上美味!桑幸的目光从桂歌丸转向西窗,夕阳正要落到花椰菜田另一头的森林里,被五月清凉晚风拂过的天空染成一片金黄,美丽极了。
啊啊,或许这就是幸福——桑幸暗暗低喃,完全在「低水准」之处安定下来。
学校经营战略会议
学校方面还是老样子,上课节数不多,但桑幸兼任入试委员、招生委员、图书委员、生活指导委员,得参加许多会议和处理行政工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几乎每天都得去学校。工作那么多,薪水只有一点点?换算成时薪,岂不是比便利商店的工读生廉价?不满节节升高,然而,桑幸很清楚自己只能依靠垂乳根。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完全是实领薪水,加上社会保险之类,肯定仍「高人一等」。不管实际是怎样,亮出大学教师的身分,听在别人耳中就是不一样。
除非犯下滔天大罪,或泄漏入学考题,很难开除大学教师。即使是性骚扰,最近大部分也都能安然过关。
桑幸大学母校的英文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学期刚开始,或许是一早就喝酒,元气满点、生龙活虎,然而,学期才过一半就住进医院,接下来的课全部暂停。这样的戏码年年上演,那个老师依旧可喜可贺地一路干到退休。
桑幸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时代已不同,遭到开除的不安如影随形。他经常做恶梦,梦见突然接到「明天起不必再来」的通知,走投无路,吓得浑身冒汗。在梦中宣告桑幸被开除的,是在人事课见过的狸猫脸课长,现实中掌握开除教员权力的则是教授会……大概没错吧。桑幸记得,曾在太古的过去听到大学自治什么的传闻。果真如此,不要乱捅娄子就不会有事。因为教授会也算一种互助团体,从未以「没半点屁用的蠢蛋」的理由开除同僚……应该啦。
不过,制度上如此,关键仍在于教授会是否具备实力。以丽短为例,「上头」跳过教授会,直接下达决定的状况是家常便饭。纵使是教授会通过的案子,「上头」出个声,便轻易驳回的情形也很频繁。这一点垂乳根想必是大同小异。只是,丽短的「上头」是谁还算清楚,就是前些日子逃漏税遭到逮捕、经营美容整形外科医院和美体沙龙的暴发户家族。
然而,提到垂乳根「上头」是何方神圣,便有些暧昧不明,令人坐立难安。理事会、评议会、经营者会议、校友委员会之类似乎就相当于「上头」,但桑幸不懂事情是由谁、怎么决定的。比方,桑幸根本不晓得自己的薪资是谁决定的。或许是此一缘故,每次遇到人事课长,桑幸不免疑神疑鬼:「难不成是这家伙决定的?」他朝人事课长鼻毛摇曳的狸猫脸「嘎嘎嘎」地低吼,又转念心想「不,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忽然露出谄媚的客套笑容,搞得课长觉得这人恐怖死了。
总之,桑幸非常害怕神秘莫测的「上头」,有一天会降下灾难,突然宣告辞退他。不过,这也不能全说是毫无来由的妄想。
桑幸唯一的靠山,是日本文学系的系主任鲸谷光司教授。他原是一家大型信贷公司的董事,主要在丙文社的超级暴力丛书出版一本叫《黑道大哥教你真枪实弹经营术》的著作,并放下一条蜘蛛丝,把桑幸从即将倒闭的丽短拯救出来,是整体给人一种黏腻感的鲶鱼脸人物。虽然不晓得多确实,他似乎拥有上达「天听」的管道。
根据一说,鲸谷教授待在信贷公司时,曾有恩于垂乳根的经营层。的确,若非如此,垂乳根没理由聘请只会「从不还钱的顾客身上讨到钱的二十个方法」,或者说,除此之外,别无可教的鲸谷来当教授。附带一提,这二十个方法的第一招是「以理服人」,接着是「动之以情」、「以笑打动人」、「恐吓对方『当心老子把你灌浆扔进海里』」等等,五花八门,最后一个方法是「交给黑道处理」。
鲸谷教授似乎把桑幸当成自己的「棋子」,而桑幸也认定暂时只能紧抓住这个丝毫不像释迦佛陀,反倒更像地狱鲶鱼大王的男子垂下的蜘蛛丝。所以,在五月底的系务会议上,鲸谷教授要他代表日本文化系,参加新设立的「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时,虽然暗骂「又丢烂差事过来」,表面上仍温驯地点头答应。
话说回来,「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什么鬼?
桑幸当场询问。大摇大摆坐在铁椅子上的鲶鱼大王,把那双漆黑的眼珠子用力瞪向桑幸说:
「俺不晓得。」
丢出这一句,鲸谷便沉默不语,睨视起眼前的虚空。桑幸不禁一慌,鲶鱼大王显然鲶心不悦。难道他问话的口气,不自觉流露「这个青蛙肚臭鲶鱼老头,又丢烂差事给我」的呕气感吗?桑幸提心吊胆地观察,鲶鱼大王却依然瞪着半空。
系务会议几乎都是系主任单独主持,一旦主持人陷入沉默,气氛便会莫名降温。
「是不是那个……」此时,担任渔捞社顾问的古典文学茂吕育男教授开口,约莫是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由于长得与形同木乃伊的即身佛一模一样,被学生取绰号叫即身佛的茂吕教授,稀哩呼噜地嚼动着假牙继续道。「既然名为『学校经营战略会议』,就是要讨论学校的、经营方面的战略吧。喏,是不是?桑潟老师,你说是不是?」
「应该吧。」桑幸顾虑着鲶鱼大王,一边回话,只见老教授露出讨好的笑。或者说,茂吕教授平日总挂着谄媚的笑。某次桑幸在厕所撇尿时,不经意瞄到旁边,发现茂吕教授对着墙壁讨好地笑,当下佩服不已。
「果然没错吗?哎呀,我就在想是不是。毕竟是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呢。从语义上来看,就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哎呀,这样啊,太好了。」
「哪里好?」爬出沉默深穴的鲶鱼大王,突然发出低吼。
不只是低吼,他还像发现猎物的肉食恐龙般,凶暴的黑瞳在充血的眼白里转动一下,吓得如白亚纪哺乳小动物的即身佛教授狼狈万分。老教授像是弹跳起来,发出「咚」一声,连忙解释:
「啊,没有啦,就是桑潟老师把语义呢,正确地掌握了,精确地把握住了,我指的呢,就是这样一个情形。桑潟老师呢,就是那个,看起来有点为难的样子,所以我才刻意那个呢,多嘴了一下。我忖度了一下。忖度。啊,对了。大家会写『忖度』的汉字吗?会写吗?噢,那样的话,好,我要出题了。请写出『忖度』的汉字。计时开始!滴答滴答滴答。」
从出题者看起手表的动作判断,「滴答滴答」似乎是表示读秒。由于没头没脑的,当然没人反应。老教授停止读秒,继续道:
「当!时间到。我呢,我会写『忖度』的汉字。意外地,我会写喔。我会写『忖度』这两个字。我会写呢。这年头就算是国文教师,很多人也写不出汉字嘛。」
「那是在影射我吗?」鲸谷恐龙又低吼。
「啊,怎么可能?这绝绝对对,百分之百不是指老师的喵。」茂吕教授的语尾变得有些古怪,但鲸谷不会写汉字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听说,有人曾偷瞄到鲸谷教授的记事本,上面的「教授会」居然是用平假名拼音。
「就我来说,完全是考虑到桑潟老师的立场,想为桑潟老师呢,助一臂之力,是出于这样的心意开口的,对吧?桑潟老师,是这样吧?」
那张要哭不笑的脸征求桑幸的同意,然而,桑幸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无从答起,便默然不语。忽然,茂吕教授不晓得想到什么,把椅子拖出巨响站起。
「我懂了。好吧,让我来,我毛遂自荐。没错,就由我来。别看我这样,紧要关头也派得上用场。桑潟老师身兼数个委员重任,忙成那样,想必没时间做研究。我也兼任数个委员,不遑多让,可是,如今就算做研究,已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成果。或者说,一直没像样的成果嘛,哈哈。很好,我懂了,那个战略会议的任务,由我不肖茂吕扛下。原以为老兵只有凋零一途,所以默不吭声,既然如此,容我出个一臂之力吧。如何,诸位有何意见?」
会议室里的教师,全茫然望着唐突自告奋勇的高龄古典教师。当场上弥漫起「既然本人这么说,就成全他吧」的气氛时,始终心不在焉地鲸谷教授冶不防开口:
「今天的系务会议到此结束。」他丢下即身佛教授,解散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