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门外可能存在的一切窥探与喧嚣,也彻底隔绝了云筝过往二十三年所认知的一切。
廉价旅馆的房间狭小而逼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古怪气息。云筝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只有胸口细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暴力闯入和戏剧性的解救,以及那份以婚姻为名的冰冷契约,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余波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冲撞。
傅凌鹤离开时那句“你是我的妻子”,没有半分温情,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宣告,将她彻底钉在了某个全新的、未知的身份坐标上。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刚刚用自由和尊严换取了什么。
她低头,目光落在手中崭新的手机上。金属外壳触感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握着的不是通讯工具,而是她未来命运的遥控器。屏幕暗着,却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件曾经象征着甜蜜期待的藕荷色晚礼服,如今沾满污渍,裙摆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紧紧贴在身上,黏腻又冰冷。脚踝处传来的阵阵锐痛,以及后背撞击墙壁留下的闷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刚刚经历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视线缓缓移动,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精致的快递盒静静躺在那里,里面是周聿深亲手砸裂的和田暖玉平安璧。旁边,是散落一地的、被她亲手撕碎的律师函碎片。一个是昔日爱人最残忍的告别,一个是养育她二十三年的“亲人”最冷酷的清算。它们共同构成了对她过去人生的彻底埋葬。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与虚弱,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楚和恶心在翻涌。然而,比身体的痛苦更深刻的,是那深入骨髓的恶寒,以及被这恶寒淬炼出的、愈发清晰和决绝的恨意。
云容添,周聿深……这两个名字在她心底反复碾过,每一次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和更加浓烈的憎恨。他们一个用虚假的亲情豢养她,在她失去利用价值时便迫不及待地榨干最后一滴血;一个用甜蜜的爱情迷惑她,在她身败名裂之际再狠狠地补上致命一刀。
不,不能倒下。云筝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过去的云筝已经死了,在那场华丽的派对上,在收到那份律师函和破碎玉璧的瞬间,在被养父派来的凶徒破门而入的恐惧中,在签下那份荒唐婚约的笔尖落下之时,就已经彻底死了。
活下来的,是傅凌鹤的“妻子”,一个背负着谎言、背叛、羞辱和巨额债务的复仇者。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敲门声不似之前的粗暴,而是沉稳且富有节奏的三下。云筝瞬间警惕起来,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云小姐。”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冷静的男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傅先生让我们来接您。”
是傅凌鹤的人。
云筝沉默了几秒,嘶哑着声音回应:“……知道了。”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正是先前跟随傅凌鹤的那两个保镖。他们没有多余的言语,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微微颔首:“请您跟我们来。”
另一个则提起了云筝那个早已无法蔽体的、装着破碎玉璧的盒子,动作小心却依旧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云筝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她知道,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去了自主选择的权利。她忍着脚踝的剧痛,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过往之上,疼痛而决绝。
走出旅馆,外面停着一辆黑色的、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轿车。夜风吹来,带着凌晨特有的凉意,让她因疼痛和虚弱而有些发晕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被其中一个保镖搀扶着坐进后座,车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将那个充斥着她人生最低谷记忆的廉价旅馆彻底隔绝在外。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之中。车内异常安静,只有引擎运转的微弱声音。云筝靠在柔软的座椅靠背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的城市灯火。琉璃巷的璀璨,派对的喧嚣,周聿深的冷酷,云容添的狰狞,傅凌鹤的神秘……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最终都定格在那份冰冷的结婚协议和傅凌鹤那句“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入了一个安保极其严密的顶级公寓区。穿过层层门禁,最终在一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前停下。
云筝被带入一部需要特殊权限才能启动的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装修风格极简却处处透着昂贵与奢华的复式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京市璀璨的夜景,仿佛将整个城市都踩在了脚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冷的香氛,与傅凌鹤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这里,与那个破败的旅馆简直是两个世界。然而,这极致的奢华带给云筝的并非安心,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囚禁的窒息感。这里的一切都太完美,太干净,太冷漠,就像傅凌鹤本人一样,透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距离感。
“云小姐,这里是傅先生为您安排的住处。在您身体恢复期间,请安心住在这里。”之前那个声音低沉的保镖公式化地说道,“您的生活所需,会有人负责安排。医疗人员马上就到。”
果然,很快,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干练的女医生带着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们同样面无表情,动作迅速而专业地为云筝检查了伤势。脚踝扭伤严重,需要固定和静养;后背有淤青,但也只是皮外伤。她们为她处理了伤口,敷上药,动作轻柔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
随后,一位看起来像是管家模样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套崭新的、质地精良但款式简洁的家居服和日常衣物。“云小姐,这些是为您准备的衣物。浴室在那边,热水已经放好了。如果您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按铃。”她的态度恭敬,却同样保持着职业化的距离。
云筝默默地接过衣物,走进了那个比她之前住的整个旅馆房间还要大的浴室。热水氤氲而上,她脱下那件象征着耻辱与破碎的礼服,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自己冰冷的身体。水珠顺着苍白消瘦的肌肤滑落,仿佛要洗去那些不堪的记忆,却怎么也洗不掉刻在心底的恨意与伤痕。
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居服,脚踝被妥善处理后,疼痛减轻了不少。她走出浴室,公寓里已经恢复了寂静,那些人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有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杯温度适宜的温水和一些简单的药物。
空旷的公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万家灯火。这里视野极佳,可以将大半个京市尽收眼底。琉璃巷的方向,隐没在一片璀璨的光海之中,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这里安全吗?是的,至少暂时摆脱了云容添的追逼和潜在的危险。
这里舒适吗?是的,物质条件远超她之前的想象。
但这里自由吗?不。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从一个泥泞的深渊,跃入了另一个精心打造的、铺满天鹅绒的牢笼。而牢笼的主人,是那个仅仅见过一面、却掌控了她全部未来的男人——傅凌鹤。
他为什么要帮她?仅仅是为了一个“妻子”的名份?还是她身上有他需要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那个所谓的“复仇的机会”,又需要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傅凌鹤的强大、神秘与深不可测。以及,她自己那颗在绝望中淬炼出的、对复仇的偏执渴望。
傅凌鹤说,会给她“开始清算旧账的资本”。
资本……云筝握紧了手中的新手机。屏幕依旧暗着,但她知道,只要傅凌鹤愿意,随时可以通过这个小小的机器,向她下达任何指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疲惫依旧沉重,但眼神中的冰冷与决绝却愈发坚定。
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刀山,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背叛、欺辱和算计,为了让云容添和周聿深付出应有的代价。
契约已定,棋局已开。
她,傅凌鹤的妻子,云筝,已经准备好了,等待着执棋人的下一步指令。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稠,但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奢华公寓里,一场关于复仇与生存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属于她的那枚棋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之上,等待着命运的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