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在即。在颜府小住的几日,李锦期白天看颜晞的藏书,下午被颜晞拉着讲朝堂中各位大人的家中事宜,晚上就被拉着要么去醉仙楼,要么去隔壁流音阁看好看的姑娘们唱歌奏曲跳舞。
但有时,兴致上头,颜晞就会拉着李锦期,悄摸的上一处布满灰尘的阁楼上喝酒。
李锦期会问很多关于朝堂的事情,还有很多关于四年前有关的官员。李锦期不说原因,颜晞也不问。
当日,是三月初,月光像融化的银液,从阁楼的天窗倾泻而下,将两个少女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李锦期背靠着积满灰尘的书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边缘。那是一只上好的越窑青瓷盏,盏底还有用朱砂点画的梅花。
月光倾洒,照在女孩们喝醉的面容上,她们说着说着,眼角就闪着光了。
“人人皆道,明岚郡主,不学无术,我凶名在外,谁不是为了权势和我交好?皇帝忌惮我母亲,朝中所有人都对我颜家虎视眈眈,我颜晞岂非只会吃喝玩乐,寻花问柳之辈?我得,我得藏,不然,要是哪天母亲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宫里的水深不见底,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得自保啊。”
李锦期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月光照在颜晞颤抖的指尖上,那里还留着白日练琴时磨出的血泡。
“我白天要,演戏,晚上还要用功读书,我累啊,李锦期,我累啊。我也曾想过放弃,可是,母亲对我说‘颜家忠风烈骨,满门忠良,若是有一天江山改姓,朝堂易主,你要学会在君主手里,为百姓谋福。’”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可如今这朝堂,忠良二字值几钱?”
李锦期握紧了酒盏,她看见颜晞的眼泪滴在案上,在积年的灰尘中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颜晞滔滔不绝,烈酒饮下一口又一口。李锦期也是,三四杯子,下去,面色不改,双颊发红。
她双眼有些模糊了,只是听得很清楚,看颜晞那清亮的双眼也很清楚。
“你不用在我面前遮遮掩掩,我早就,看那狗皇帝不爽了。嗝。”
“李陶陶。”颜晞突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你想杀了他,对吧?”这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若千钧。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可怕。
李锦期的手指僵住了。她低头看着案上半融的牛乳糕,椰蓉在月光下像极了塞外的雪花。
“你醉了。”她轻声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什么话都敢说,但凡今晚换个人在你身边,将来你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不会说出去的,我相信你。”
李锦期看的目光,顿了顿。
“皇帝弑你双亲,我不信你不恨。”
李锦期看着牛乳糕上斑斑点点的椰蓉,笑道:“你怎么信?”
颜晞已经喝醉了,越说越激动:“他非明君,当年我虽年幼,可是道理岂非不懂?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明明是他拖兵不前,亏欠粮草,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埋骨岭会起一场大火,但是,肯定是遂了他的愿。李锦期,你和琅京的花瓶不一样,你有野心,还有宁王府做势,你师兄可是刑部侍郎,你师姐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李锦期,你有很多东西,你若造反,我会帮你;你若成君,我会辅佐你。”
李锦期淡淡道:“你醉了,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颜晞再次往嘴里灌酒:“是你不敢承认罢了。你要是不恨,只身前往琅京,不告诉你那师兄师姐,同我问这么多做什么呢?你不是也早就看出来,我非忠臣?我有狼子野心。”
李锦期摇头:“那是谋逆之心,是不臣之心。可你,并非非忠臣,若你将来辅佐的是一位流传千古的明君,你必然也是史书上流传千古的忠相。”
颜晞自嘲一笑:“世人不会记得我的,他们只会在我颜家找出一位男子来,把他变成我,等我死后,十年,百年,千年,谁会知道我颜晞?”
“我会记得。”李锦期突然打断她,声音坚定,“我会让后世知道,有个叫颜晞的女子。。。”她的喉头哽了一下,“曾为了这江山百姓,赌上一切。”
颜晞怔住了。月光下,她看见李锦期眼中燃烧着和自己一样的火焰。那不是什么谋逆的野心,而是少年人最纯粹的赤诚。
颜晞看向窗户,那里务无比遥远,又无比清亮:“只是虚名罢了,我想要的,只是天下百姓享福,人间无灾,国家海河宴清,街道车水马龙,不再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忠于谁不重要,颜家忠心的,是这亘古不变的江山!”
李锦期起身,伸出拳头:“谋反的事情,我不能做到,但我向你保证,至若春和景明,你我共赏琅京!”
颜晞听完就笑了,笑得放肆,笑得不像大家闺秀,笑得像她自己,于是她也伸出拳头,碰在一起:“好,那就至若春和景明,你我共赏琅京!”
月光下,两个少女的拳头重重相撞。案上的酒盏轻轻震动,倒映着漫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