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兵士手中弩箭已尽,见敌方势众,己方无人指挥,已萌生退意,月明这一喝,如当头一棒——
既然已入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众士卒纷纷拾起地上的长枪、刀剑等趁手之物,竭力维持阵型不变,奋力抵挡,一时竟同敌军僵持不下。月明趁势拽着江云谏的衣领,将其拖至方阵中心。
主将盔帽被弃掷于地,北虞兵一时分辨不出江云谏的所在,他在阵中总算略松了口气。
“你不能死。”
月明冷声说完,目光落在江云谏脚边,而后凝滞不动。
江云谏低头一看,一杆长枪静静地卧在地上。
那是一杆极普通的长枪,从枪杆到墙头,再到上头缀着的红缨,丝毫未见特殊之处。
正疑惑间,眼前倏地银光一闪,霜刃划破尘烟,划破经年的旧梦。
城楼之上,宋涟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心急如焚,也要下楼牵马,被王德元死死拽住衣袖。
“小宋大人千万冷静,这般情形您去了也不过多赔上一条性命,何苦来!”
王德元老腰都险些闪了,心里仍不住可惜宋涟身上流水花绫的料子,撕扯之间被揉的皱皱巴巴。
“太子殿下就要没命了!”宋涟眼眶发红,声音更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冷厉。
王德元蓦地松了手,教宋涟踉跄着跌退几步,只听他激动道:“好……好枪法,小宋大人你看——”
长枪在月明手中仿佛开了灵智一般,枪上红缨跃动,好似青蛇吐出的信子,临到近前,忽而变幻成一团枪花,轻易将敌军的刀剑卷得脱了手。
“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1]你既不愿使剑,练枪也未为不可。老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战场上使枪,比用刀剑的占了便宜。又说百日练刀,千日练枪,枪法当然不是容易练的,两足要稳,基盘扎稳了身子才能端正,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将它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枪才能随心而动,故而枪法说到底也是身法。四娘,肩膀端平,怎的又耸肩了。”
月明青衫染血,一朵朵在葛布上洇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出枪要有虚实,进其锐,退其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霆。这一招,唤作滴水,用来破圈外之蛇;至于圈内之蛇,四娘瞧好了,这一招,名唤美人纫针[2]——你笑什么?”
“我想起秋秋做针线……”
枪尖银光一闪,敌军摔下马来,朝月明近前翻滚,欲同她近身搏斗。月明后撤两步,挺枪一扎,那人连挣扎都没有,就断了气。
人命这样轻贱。
“大郎怎的又教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孽障前日偷跑出去,把别人小郎君的鼻子磕破了,若不是人家找上门,我还道她收了心,肯安分在家读书习字。唉……你一个姑娘家,学了这些,难道日后还指着你上阵杀敌?”
月明以前从没杀过人,即便聚云关外周远有害她之心,她也无法做到亲手取人性命。
可是今日,战场之上,一切先贤的教诲,圣人说的道理,因果报应的传说统统被抛到脑后了。她只有一个念头——活着,无需思考,更不能犹豫。
“有我在,还轮不到小女郎来做花木兰。何况,四娘看着厉害,实则最是胆小,哪里敢上战场杀人?”
杀人这样容易。
月明将那敌军搠下马,血溅到脸上,甚至握枪的手都没有颤抖。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朔风卷起黄沙,她身上的伤口一阵冷痛,面对步步逼近的敌军,渐觉力有不逮。
莫非今日真要战死在此地?
敌方的攻势愈急,乌云蔽日,黄沙漫天,四野黑沉沉只闻兵戈之声。月明尽力将前长枪扎进的敌兵的胸口,那人直直仰倒,长枪卡在肋骨处,暗红的血淌出来,泛着黑亮的光泽。
长枪一时难以拔出,月明疏于防备,背后露出破绽,刀光一闪,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坍倒下去。
风刮得更劲,枯黄的草也被卷得飞舞,厮杀声中,谁也没看到,鹅毛似的一片雪花挂在草上,转瞬消融。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