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助一口,胜饱济一斗。对于灾民来说,多一口粥,或许就能延一日命。安平侯府日间炊粥济急,现下又雇船施救,也可谓德普一方了。
陆翀没有说话,似乎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他掀起车帘,再度催促:“再快些!”
又是一阵颠簸。
柳昭道:“这是好事,他们肯先来卖乖,总好过你去低身求人。”
月明一愣,有些听不明白。
陆翀冷笑道:“这些人如今来卖乖为的什么,含光你难道看不明白?建宁二十一年,涔河大堤修河工费三十四万余两,此后朝廷每年拨款六七万两用于固堤,眼下堤坝修成这样,那些银子都进了谁的口袋?冯稹么?你瞧瞧今日黄知府出行的排场,便该知道这钱都用在了何处。”
他说着一拳砸在车壁上,一星灯火被袖风惊扰,幽幽闪动。
月明微微一震,原来县衙那顶八抬大轿是黄知府的,今日在县衙外,是她错认,平白误会柳昭这么久,心中不由歉然。
又听陆翀愤愤续道:“调任的旨意才下,漕仓便失了火,这等阴湿的天气,火势竟蔓延开了,八九个漕仓无一幸免,里头究竟被烧掉了多少粮食,端看今日核查的各路正仓和常平仓储粮数目便可窥见一二。”
月明虽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漕仓专用于平州至盛京的粮米转运,她却是知道的。这些粮米除却供给宫中和宗室,也有作军粮之用,与寻常的粮仓不同,一应漕务尽归河道衙门管理。若遇灾年,州县常平仓储不足时,亦可先以漕粮补赈。
也无怪陆翀如此动怒,漕粮既供宗室之用,大多质量上乘,漕务历来亦是肥缺,如今上头才派下来一个巡按御史,竟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一把火点了仓库,做出个死无对证。不知这些漕官侵盗的粮米之数是何等令人心惊。
幽暗中,柳昭掀开车帘,凉风携着急雨打进车里。
月明瞥见泥泞的道旁,灾民们或坐或卧,在黑暗中与低矮的草木融为一体。
内外交讧,兵食两艰,如今江南这一片宁土也不复往昔繁华,人命如草芥。
喧扰的雨声中,隐隐几声咳嗽被极力压制住,柳昭微凉的声音传来:
“文举,水患之后必有大饥,眼下府库无存粮,我等向朝廷奏报灾情,再等户部批款尚需时日,你若想救这些百姓性命,只有先结好大户,再——”
一语未毕,陆翀打断道:“府库为何会没有存粮?不就是因为这些贪官蠢蠹?这些年他们贪墨公款,盗窃仓粮,科索百姓,难道我还要去求着他们将百姓的脂膏血肉吐出来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柳含光,我读书是不如你,在官场上蹉跎了这几年也还是个小小的知县,但你这话,未免把我陆文举看得太轻了!”
“你预备怎么做?”
“我已派人到别处借粮。再不济,冯稹的家里抄出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粮米,总能撑过一时。”
车内静默了半晌,柳昭放平了声音道:“他们不会借,也不会卖给你。”
“你怎么知道?”陆翀有些错愕,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掀起车帘朝外头吼道,“停车!”
车夫一面驱车一面扭头道,“大人,碗口村还有两里路哩!”
“我叫你停车!”
车夫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连忙勒马。
马车尚未停稳,陆翀已经蹿了出去,泥水溅了一身。透过雨帘,月明隐约看到他踉跄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涉水向前。
“白安。”柳昭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去给他送把伞。”
“是。”
“袁大夫不下车么?”柳昭忽然问她。
月明借着颤悠的烛火打量了他许久,抱着那宝贝药箧,摇头道:“雨下大了。”
柳昭很轻的笑了一声,像是笑她这话,又好像是自嘲。
夜雨孤灯,一身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