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喜都。
漪澜河边,手腕上绑着七彩绳的圆胖小童拽着母亲的衣角,半个拳头塞进嘴里啃着,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河上大大小小的游船中,最为精致的那一艘。
一只芊芊玉手撩起半卷遮帘,已是黄昏将尽,游船陆续点灯,少女朦胧的侧颜不甚清晰,那小童正盯地入迷,却被他的父亲一把抱起——
"坐沐船,放星灯咯!"
待那孩子回头再找,终是惊鸿一瞥,无处再寻那少女的身影。
郑巧放下游船的遮帘,笑着回头对一旁手不释卷的祁小将军道:"今年的春祭礼正遇上神沐节,也是难得。沐船放灯,不比你手里的书好看吗?"
祁小将军放下书卷,看向郑巧表情严肃:"民间的这些习俗虽说基本不会被干涉,但是这节日毕竟没有琉璃氏的认证,还是有亵渎神明之嫌。春祭礼是占星定下的日子,本来撞日也没什么,可佑临君今年却要将二者合一,实在是不合规矩!"
他眉头紧皱,不满地看向前方,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立在船头的那个身影若影若现。
"神沐节是星辰神明沐浴的节日,"郑巧主动递上一颗剥好的葡萄,巧笑倩兮,"这一天,坐沐船亲近流水会获得好运,放星灯也能向神明许下心愿。今年神沐节和春祭礼正巧在一天,叔父也是顺应民心,不好吗?"
晶莹的葡萄含在嘴里,丝丝甜意渗进心灵,让祁小将军没办法发火,只是闷闷不乐道:"他那样对你,你还帮他说话?"
自从郑巧公开反对郑好回国,她与郑十一的关系就急转直下,话不投机,说上半句就要吵起来。
郑巧苦笑着偏过头去,夕阳的余晖已经被墨色厚重的夜幕覆盖,闪烁的星辰在漪澜河上的倒影,与大小游船的灯火交相辉映。
透过窗,郑巧能看见低处小小船只上,一家三口虔诚地放下一盏盏星灯。
"他是我的亲人。"郑巧轻声回答。
祁小将军沉默了,他与郑巧从来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毕竟郑巧的亲人,大多数都死在涧谷关那一战,死在祁王的手下。
"郡主,祁小将军,佑临君有请。"
郑十一站在船头,远处琴声悠悠,传到这里只剩几片残音,更添几分哀戚。
"上好的如意醇香酿!郎君来尝一碗吗?"专门在神沐节撑船沿河叫卖的船夫,隔了老远,扯着嗓子向郑十一大胆喊道。
郑十一抬手制止身旁侍者赶人的动作,笑着回道:"平宁十一年的有没有?"
"嘿!郎君是懂行的!当然有!当然有!"那船夫喜笑颜开,把船撑的近些,游船跟随护卫的小船也不再拦着他。
"正宗的如意醇香酿!一碗十五钱!"船夫拍拍胸脯保证道,"这条河都不会有比这更低的价了!"
"一碗?"祁小将军陪着郑巧走到船前,在郑十一身后他听见这话抱着臂嗤笑一声,"你这酒还是一碗一碗卖的?给爷拿一整坛来!"
祁小将军的随从直接抛给船夫一块银锭,他已经习惯了主子的作风。
"是!是!"船夫高兴地搓搓银锭,有些不放心还咬了咬确认。
祁小将军嘲笑地撇过头,扬扬下巴让随从继续去和船夫说话,自己向郑十一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到郑巧身边坐好。
郑十一也不恼,只是入座前朝手下低声吩咐几句。
"神沐节当坐沐船,亲近流水,与星辰神明共饮,"郑十一举起酒杯敬天上神明,眼神坚定,"这样方显虔诚。"他说着便一饮而尽。
"佑临君,今日是春祭礼,你这样搞错重点了吧?"祁小将军不满道。
郑十一笑了:"哦,对了,春祭礼。"他站起身,拿起那坛刚从船夫那儿买来的酒,倒了一碗拿起上前几步,把酒撒进河水中,"神沐节在民间还有一个名字。"
郑十一回头直视祁小将军,双眼明亮似星辰:"盼归日。"
祁小将军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高声警告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郑巧望着河中点点星火出神,好像根本不关心这场争吵。
盼归,盼归,一盏盏星灯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其中的烛火最终会引燃星灯,在成为灰烬之前爆发成一团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焰,带着对飘荡在涧谷关无数幽魂的思念与呼唤去往星辰之上。
船夫一碗一碗卖的不是给生者的酒,而是赠给亡者的祭奠。
祁小将军在四周众卿里四处寻找,这才发现琉璃氏甚至都没有随行。
他深呼吸片刻,重新挂上笑容:"春祭礼应当祭祀神明,而不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口,"我愿舞剑为祭,不知佑临君意下如何?"
郑国众卿皆是脸色一变,有喜怒形于色的甚至就要扑过来动手,幸好旁边人紧紧拽住。
涧谷关一战之前,祁王本处下风,郑武公请他赴宴欲杀之,宴中他舞剑一曲反杀刺客、逍遥离去,后来祁氏剑舞也是那出王不见王里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幕。
在此时做剑舞,不仅是挑衅,还是赤裸裸的羞辱。
郑十一面色不变,甚至拍着手,微笑着回答:"当然,祁氏剑舞天下闻名,有幸一见,众卿,共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