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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xinshuhaige com(第8页)

“你们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情景?三十多名嫔妃宫女,先在承恩殿外用餐,然后被带到殿内。殿中早早摆好了三十多张小木床,三十多条白绫从房梁上高高垂下。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可那些宦官没一个手软的,一个个硬扶着她们上去。这个时候,陛下你那仁德的爹来了,来跟这些女子辞诀。那位韩宫女突然上前跪倒,希望得到赦免,归国赡养母亲。可你爹却不为所动,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屁话就离开了。韩宫女被搀上木床,头悬白绫,转头对身后的乳母喊了一声:‘娘!我走了!’然后木床被猛然抽开……一刻之内,承恩殿内三十多条人命没了。”

苏荆溪讲到这里,眼睛一直盯着朱瞻基。他面色惨白,不敢与之视线相触。此时的天子,宁可面对汉王的威胁,也不愿继续留在这里。可苏荆溪的控诉还在继续。

“韩宫女殉死的情形,从乳母那里传到使者耳中,但他不敢在大明声张,只好强行闷在心里,以致郁结成病。我稍做引导,他便全说出来了。我问他,那天同殿而死的有个姓王的年轻姑娘,可曾留下只言片语,使者摇头,只说那三十多人没有不哭的。

“那一天,我都不知是怎么回的客栈,怎么回的苏州,整个人神情恍惚。我返回苏州之后,不知不觉又走到景姝家门口,却见府前张灯结彩。原来是王家得封朝天女户,要把牌匾高高挂起来,院里还要竖起一座贤妃碑。鞭炮齐鸣,唢呐声扬,宾客络绎不绝前来道喜。这难道是女儿惨死该有的表现吗?这种用女儿性命换来的称号,难道值得大肆宣扬吗?

“一边是鲜花着锦的热闹,一边是幽墓凄冷的尸骸。从那一刻起,我便意识到,修习佛法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这些啃噬景姝尸体的豺狗,必须用死亡才能洗刷他们的罪孽。哪怕身堕九幽,我也要为景姝报这个仇。在这个世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我一个而已。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拼命搜集关于景姝在宫中的一切消息,事无巨细,全数都要。我要知道每一个参与她殉葬的人,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毒杀王家只是第一步,那个逼迫景姝上木床的小宦官、那个为殉葬嫔妃拟谥号的翰林学士,还有为殉葬拟定仪注的礼部官员……他们不是被我毒杀,就是被坑陷。可是,还有最重要的几个罪魁,我留到了最后。”

苏荆溪说到这里,冷冷地扫视了朱瞻基一下。他从未被她这么注视过,不由得心中一凛。苏荆溪竖起了一根指头:

“第一个是朱卜花。当日缢杀那三十余位嫔妃宫女的,是这位御马监提督太监的部下。他本人守在承恩殿外,亲自监督执行。”

第二根指头竖起来:“第二个,就是张泉。当初王家之所以能把女儿送进宫,正是因为景姝的父亲与张泉是好友,由张泉向张太子妃全力举荐,才得以将景姝送入大内。要说祸根,张泉是害死景姝最直接的凶手。”

朱瞻基正要开口,苏荆溪已竖起了第三根指头:“你母亲张皇后,亦是罪魁之一!若不是她,景姝怎会被卖入宫中?她身为后宫之主,若有心阻挠,景姝怎会活活被缢杀殉葬?”

第四根指头旋即伸直。

“你爹也一样!朝野都说他生性仁德,都夸赞他是个好皇帝。可他在承恩殿前,本可一句便能赦免那些孤弱女子,结果却坐视嫔妃惨死,只为了成全他的孝顺名声!”

最后一根素白长指,高高直起,宛若一根铭旌。

“汉王亦罪无可赦。当日筹备永乐皇帝葬礼之时,嫔妃殉葬这件事在朝中是有争议的。偏偏朱高煦跳出来大吵大嚷,以礼法为由进行逼宫,说不遵先皇遗诏就是不孝,结果从天子到群臣无人敢反驳,只得遵从——所以我一路护送陛下你归京,也是为了报仇!”

苏荆溪历数完这一堆罪人后,把五根指头并拢成拳,调门又高了数度:

“还有此间的主人,永乐皇帝。你临终遗命要求一切依祖制。什么是祖制?当然就是嫔妃殉葬!一切起源,皆肇始于你,你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不管你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管你是多么英明神武。我只知道你夺走了景姝的性命,夺走了我的整个世界!而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高握拳头的苏荆溪,朝着宝城大喊起来,希望这声音能穿透封土,传入地宫。朱瞻基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灼伤。

这六个罪魁之中,永乐、洪熙与朱卜花已死,张泉被抓来明楼之上,汉王逃回乐安州,只有张太后安然无恙。难道说……苏荆溪也对她下手了?朱瞻基有些惊慌地喊道:“我母后,她并无恶意,只是尽了本分而已!这是祖宗成法,谁也改不了啊。”

“祖宗成法?”苏荆溪惨笑一声,“前朝何曾有殉妃之制?明明从洪武皇帝才开始,算哪门子祖宗成法?再者说,就算真是祖宗成法,你皇爷爷遵从了吗?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怎么到了殉葬这里,却又惺惺作态,说祖宗成法不可改呢?”

朱瞻基被驳得哑口无言。

“陛下你不必辩驳。在你们心里,人命是有贵贱的。景姝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弱女子,搁在秤上,轻飘飘的一头,岂能为了她,就诛杀这么多重臣良将、皇亲国戚?不值!你和你母后是不是这样想的?”

“你……你把我娘怎么样了?!”朱瞻基捏紧拳头。

苏荆溪道:“你放心好了。她一直安居深宫,我一个民间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朱瞻基稍稍放了一下心,不料苏荆溪又道:“但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

一股极为冰冷的寒意“唰”地缠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动弹不得。苏荆溪此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像极了蛇在注视老鼠。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朕还纳闷,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张泉,为何留出那么多破绽等着朕来识破,原来是为了把我诱骗到长陵来!”

朱瞻基心中一阵后悔。他出发时还想着,也许能靠九五之尊的身份化解仇怨,所以没让跟随的人马入长陵,以示诚意,没想到这全在苏荆溪的计算之内。

苏荆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我给过你机会了。”

“少来!你一路瞒得我好苦,何曾给过机会?”

苏荆溪摇摇头:“六月初六,我送了药包进去,让陛下你发现张侯参与了迫害王锦湖之事。然后你做了什么呢?你明明答应过我,回京城后要严厉惩治迫害王锦湖的人,可当你发现是自家舅舅时,却立刻把他遣走,躲到天寿山来避风头。”

朱瞻基急忙分辩:“我只是想先调查清楚富阳侯,把事情弄清楚……”

“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着。若你直接抓了张泉,说明你还是看重对我的承诺,我也许就此罢手离开;可你没有,我看到张泉向北方驰去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我从未说过不为你伸张正义!”

“那好啊,那么请你现在下一道诏书,历数那六人之罪,痛陈洪武恶例,毁去长陵,砸烂神牌,你能做到吗?”

朱瞻基哑然。

“好,换一个。你敢现在宣布祖宗成法是错的,就此废去殉葬之制吗?”苏荆溪咄咄逼人,旋即又朝吴定缘瞥去一眼,“别说废去殉葬了,你敢给铁铉公正名吗?”

看着面色涨红的朱瞻基,苏荆溪摇摇头:“陛下你不必辩驳了。一个逃亡的太子,也许可以坦诚相交,可一个皇帝却只会顾全大局。”

“我……”

“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只要戴着那顶冕冠,就注定给不了。

“朕很想帮你们,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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