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翀冷笑:“富甲江南,不过是富了那些贪官大户罢了。含光你久在京中,不知地方的情形。”
说起这些,他气不打一处来,遣词造句也逐渐生冷不忌:
“就拿汀州来说,从前战祸连年,有人苦于兵役,在涔河中据洲为匪,搅得民生不宁。自停战后,棉布销往南蛮可获巨利,是以汀州的田地三分种稻,七分植棉。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各处官府便以贡献为名,勾结富户,巧立名目,对棉田收什么除籽钱,每亩银两分,纺机有地租钱,每亩银五分……凡此种种,以至棉田收益反不如稻田,百姓不堪其苦,便只好将土地献给富户以避赋役,那些贪官再从这些田地中分利。可怜这一机一杼,昼夜不停,只是喂饱了那些污吏硕鼠。”
“既如此,百姓为何不改种棉为种稻?”月明疑惑道。
陆翀冷哼一声,鄙夷道:“想必袁大夫出身大家,不事稼穑吧?”
月明被他这无端的火气刺得一愣,偏陆翀句句不离百姓,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她只好听柳昭耐心解释道:“稻田喜水,棉田喜旱,棉田改作稻田自非一夕之功。百姓恃此末业,上供赋税,下给扶养,如何能自己改成?”
“且看罢。”陆翀拧着眉头,“明日找大户们纳粟,且有的闹呢。”
听了这一席话,月明心下暗忖,陆知县自不必说,这位柳御史倒也像是苦出身,但愿这回浦平县的百姓能少受些磨难。
正想着,厨下已将宵夜做好端了进来,并不是月明预想的珍馐美馔,托盘上只盛着三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汤多面少,撒了几截绿葱虚虚应景。
陆翀端起碗才喝了口汤,正要称赞两句,忽见柳昭眸光莫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明颤颤巍巍将碗放在几案上,面色霎时转为灰白。
“你这是做什么?”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陆翀起身问。
“我没事,我……”月明的声音开始发颤,“我不、不爱吃面……”
她一边说着,陡然冲出们,扶着廊柱翻肠倒肚吐了起来,腹中原本饥似火烧,如今四方的火挛缩成一团,深埋于心底的那段记忆随着腹内的伸缩被反复锻打,碾磨。
瓢泼的大雨,闷热的客栈,两碗寡淡的阳春面。
似乎一切的不幸,都是自她咽下那碗面开始的。
“蛮子没淹死,庄稼先淹死了。你们还没听说?定远将军投降啦!”
“不信?不信自己上街打听——定远将军围了蛮子七日,那头援军到了,啧……杀的哟……”
“率军投降南蛮,罪同谋反,陛下钦定的罪名,你不信能有什么用?”
……
一夕之间,她被迫长大,从此背负万余英魂的遗恨,身似浮萍,再无归处。
陆翀倚着门诓,抱臂冷眼看着,原本还当她是袁仲的高徒敬她一二,外头多少灾民等着要饭吃,一碗阳春面也值得她这般拿乔,呵。
“怎的?袁神医的高徒吃不惯本县这粗茶淡饭?”
“文举。”
柳昭凉声打断他,走到月明身旁,递过一方巾帕。
“我说含光你这般护着她做什么?”陆翀疑惑看他一眼,“莫非你们是旧识?”
月明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面上拂过一丝玉兰香。不由抬眼看向柳昭,盯着他瞧了许久,实在记不得同此人有什么交情。
柳昭淡淡一笑,“是我有些私事想问问袁大夫。”
月明闻言起身一揖,“大人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看她这般郑重,柳昭又笑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要问的是,除了令妹,袁老大夫是否还收了旁的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