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凌晨4点半。月沉向江流西岸,风刺骨透寒。再热闹的街区也消停下来,熬夜玩闹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入眠,路面上只剩下亮着的灯盏。一辆银色跑车突然冲进这片寥落的灯火,又风驰电掣离开,在清冷空旷的马路上轰出犹如雷鸣的音浪,杀到城市最中心的一栋大楼前。闻炤推门下车。他出门匆忙,身上穿着随手抓到的短袖和长裤,看起来像个还没走出校园的大学生;腕间依旧戴着铜钱手串,三两步走近大厅,掏手机刷开玻璃门。大厅里有灯光亮了起来,由微弱到柔亮,从门口一路延伸到电梯走廊。闻炤习以为常,大步入内。“晚上好,执行官闻炤。”一道投影出现在他面前,影像中女孩穿着蛋糕般甜美可爱的洛丽塔裙,打一把丝带飘飘的小洋伞,微屈膝盖,冲他很有仪式感地一礼。“一杯冰美式,我要调不死族和灵官的资料。”闻炤随意地吩咐。“收到您的订单!”女孩轻快回应,笑容俏皮,但紧接着话锋一转,“部长在等你。”“这么晚了还在?”闻炤伸向电梯按钮的手一顿,扶额后摆了摆,“咖啡和资料先送到我办公室。”“好的哟,咖啡还是多加冰?”电梯门伴随着女孩的话音向两侧打开。闻炤应了声“嗯”,无奈地走进去,顶层的按钮已经自动按亮。高塔,升华者中的特种部队,隶属官方,人员只在出现重大污染时才接受派遣,传闻中选拔人才和选拔神仙画得上等号的机构。这里就是高塔设在云滇的分部,藏在林立成群的写字楼间,最高的楼层不过30。但一切设施都是最精良的,楼内温度和湿度恰到好处,电梯上升无声而迅速,没有丝毫摇晃和震动。转眼工夫抵达顶层。部长办公室独占一整层,出电梯就是办公室门。门只是虚掩着,闻炤敲了一下,便向内打开了。室内亮如白昼,格局简单,却不开阔,大半区域都被书架占据,琳琅满目的书籍将几乎让这里变成一座小型图书馆。一位中年女性坐在第一排书架前、会客的沙发上,鼻梁上架着眼镜,一手翻书一手端着咖啡,听到门口的动静,头也不抬沉声开口:“这个时间,你本来应该在青州,为即将召开的交流会做准备。”她就是分部部长。“开会太没意思了。”闻炤的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真诚,熟稔地坐到她对面,翘起腿。“哦?”部长放下咖啡,瓷杯在茶几上撞出清脆的响声。“那我们来谈谈有意思的。”她抬眼看定闻炤,“身为高塔一员,你的职责是什么。”“保护世界?”闻炤回答,“保护人类的世界。”“但你在刚结束的任务里,炸毁了人类世界里的一座桥,两艘船,三个工厂。”“咳。”闻炤放下腿。“数据部出动了三个组的人帮你删除网络上的视频和帖子,后勤部负责人更是亲自带队善后,给145名目击者做了记忆修正。”“这几个组的成员都会因为我拿到一笔高额的加班费,好事。”闻炤摊开手。“哼,既然说到了费用,那就看看财务部门打上来的报告。”部长捡起茶几上的一沓纸向他丢过去。闻炤接住一翻,顿时无语:“……38页,看来打这份报告的人也有加班费了。”“财务部门对你很不满,向我提议暂停你的职务。”“我终于能休假了?”闻炤一喜,放下了腿。部长的镜片上闪过锐利的光,冷冷一哼,“呵,我辈行事,钱财从来是小事。你这次的确闹得大了些,但我已经压下去了,明天准时上班,现在滚吧。”“谢谢部长。”闻炤拖着调子,严格执行上级命令,拔腿就滚,但还没滚出多远,又被叫住。“等等。”部长对他说:“你很久没做精神评估和身体检查了,去一趟19楼。”“是。”闻炤摆摆手,离开时顺带替部长关上了虚掩的门。“雷霆,我是不是该夸这小子一句体贴周到?”部长挑起眉。穿着蛋糕裙的女孩现身在闻炤刚才的位置上,但没等她回答,部长又问:“你说他会听话吗?”雷霆轻轻侧头:“闻队长按了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我就知道。”部长颇感头痛,“那以你人工智能的判断,他看起来有好一些吗?”“闻队长的控制力在整个执行部门数一数二,从未有过失控迹象,精神状态一直稳定,不需要用‘好一些’这样的形容。”雷霆眼底流淌着光芒,微微笑着,“闻队长只是不喜欢麻烦和琐碎而已。”电梯一路下行,直抵大楼第三层。这是执行部门所在的楼层。走廊安静,光线随着他的脚步亮起,然后逐渐熄灭。他走过执行a队、b队和c队的办公室,打开挂着d队标牌的门。办公室非常宽敞,但只有一张办公桌落座在窗旁,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如果往墙上挂个篮筐,这里能立刻变成室内篮球场。——d队没有队员,只有队长。咖啡已经在桌上了,但资料还没送到。闻炤拉开转椅坐进去,伸手去拿咖啡,伸到一半突然顿住。他的身前多出一道虚影,被黑气缠绕,心口位置又被一团金光包裹。虚影眉目低垂、马尾高束,赫然是他自己的面孔。这像是离体的魂,但与自身又有不同,那额头上有一截褐黑的角。角正在生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指节长短变成一根尖锥。仿佛生出一根鬼角。他在这时抬起手。虚影做出相同的动作,手探上额头,捏住鬼角,再一拧。手指收拢,鬼角被捏成碎沫,从指缝间飘散,化成空无。闻炤闭上眼。虚影退回体内,他的呼吸渐轻渐浅,恢复平常的节奏。然后睁开眼,目光往心口处一扫,落到左手手腕上。用红线穿成的铜钱手串就戴在这只手上,一直戴了好些年。铜钱共有五枚,其中四枚都是不同年间的重宝,只有正中那枚不同,刻在其上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张先天八卦图。在铜钱上刻八卦的习俗古而有之,多是用来压胜辟邪,不过闻炤手上的这枚显然不是这个作用,也没起到过这种作用。这些年里,它一直安安静静串在红绳上,从未有过存在感,直到昨晚,这些长长短短,被时光浸润成深色的爻线,悄然无声亮了光。光亮其实很不起眼,若不细看难以察觉,而朝着卦象找过去,他遇到了江雨行。此时此刻,八卦图上也有一卦亮着,是震,东方。是他家所在的方向。这手串仿佛是个江雨行定位器。“江、雨、行。”闻炤慢条斯理念出这个名字,手指在铜钱上敲了敲,尔后往桌上叩了叩:“雷霆,我要的资料……”“好消息,闻队长!”虚拟影像在同一时间落进视野。“就在33秒前,你家房塌了!”穿着甜美风洛丽塔的女孩扛着小洋伞转了个圈,语气欢快浮夸:“你不许我监控你的住处,所以我只能远远看着,但当时轰隆一声巨响,场面很盛大呢!”轰——幽暗如浪潮退去,两层高的小楼应势坍倒,声响如雷,扬起尘屑漫天。江雨行的短发被气浪掀起,落回来时一绺碎发挡住视线,他向上吹开,从山道上转身。他左手提着个大塑料袋,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水果;右手保留着鸟爪形态,掌和指以一种别扭的姿态耷拉着,看上去有气无力,腕骨白森森地裸·露在外,掌与臂上两色不同的皮肤正在聚合靠拢。大概过了五分钟,那一处血肉长好,鸟爪化回人手。他捏住左腕,几次掰拧,调整回舒适的角度,甩甩手,舒展手指,伸到提在右手上的塑料袋中,从里面掏出一个苹果,咔嚓一口咬下半个。人类。江雨行顺脚踢飞路上的一块石头,把剩下半个苹果吃掉。狡诈的人类。他又踢飞一块石头,拿出一颗脆桃。他吃东西很快,几乎不怎么嚼,往嘴里一丢就咽下了,全凭那张脸长得好,进食过程也算赏心悦目。但所有的水果吃完,他还是饿。塑料袋里就剩一件东西:闻炤用来锁他的手环。这手环神奇,他把自己的手拿出来后,它没进地板的另一端就自动浮出来了。江雨行思索了会儿,把手环从袋子里掏出来。手环上的纹路消失不见,入手触感光滑冰凉,在夜色中隐约反光。他用衣袖擦了擦,放到嘴边,牙齿试探性轻磨两下,然后——嘎嘣。用力一咬,咬下小半截。旋即江雨行表情变得难以言喻,瞪着眼把剩下的半截手环看了又看,很勉强才吞咽下去。真难吃!他把半截手环丢回袋中,甩着这塑料袋大步下山。他要好好研究一下人类。山风很肆意,在林子里呜呜嗷嗷,时不时惊起几声鸟叫,连带出一串扇翅声。闻炤的住处靠近山脚。可即便如此,江雨行走出山脚,走到外面马路边,还是花了半个小时。天空依然黑漆漆。月亮挂在西方,被路过的云挡去半截,但视野很亮,路面上灯一盏又一盏,杵得高大笔直。人类也依然没醒。路上只跑着一辆长条形、脑门上亮着数字和两个地名的车。它晃晃摇摇来到一块牌子前,开车门,等了一会儿把门关上,晃晃摇摇走了。江雨行好奇地过去,仰头观察片刻,瘫着张脸转身抬手,将虚空撕出一道裂缝。那牌子上的规则他看明白了,可存在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他并不清楚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名。想要回去只能靠自己,但走路太累,研究人类还是等下次吧。他一步踏进裂缝中,下一步踏出来,出现在阿福丧葬用品店。和离开时候相比,店里没什么变化,灯亮着,门口的卷帘只拉了一半,人弯下腰就能通过。不过气氛很诡异,瘦猴和花臂正举着铁棍,和一只背着双肩包、足有半米长、直立起来的螃蟹对峙。江雨行出现在他们中间。双方都吓了一跳,花臂反应快半拍,把江雨行往自己这一拽,指着螃蟹说:“老大,你终于回来了!这个变异大闸蟹偷了你的包,还敢找上门!”“我不是大闸蟹,我没有偷,我是主人的战宠!”螃蟹口吐人言,声音稚嫩清脆,反驳完委委屈屈冲着江雨行:“主人,他们不信我。”江雨行:“既然不信,为什么不直接煮来吃了。”“……叽?”螃蟹惊了。江雨行从花臂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对两个人类说:“它叫万。”他不打算在一楼待,四下扫了眼,向楼上走。万哼哼两声,背包跟上。人类们发出惊叹和感慨,不过惊叹感慨完,又发出颤悠悠的卡顿声音:“老大……那个,你,杀完,人,了吗?”江雨行脚步一顿。他把木板台阶踩得嘎吱作响,到了二楼,凭感觉进去一个房间,啪一声把房门拍上。“看来是没有。”瘦猴扒拉在楼梯口栏杆上长舒一口气,接着换上严肃的语气,冲上面大喊:“老大,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二楼没给回应。瘦猴嘿嘿笑了笑,打算再找两句词喊给楼上听。花臂表情一变,按住他肩膀:“别说了,有人来了!”两个人扭脸看向门口。大概过了十几秒,一个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来到卷帘门外。首先看见的是这人的裤子和鞋,随即这人弯下腰,把脑袋歪了进来,问:“老板,现在能买纸钱香烛吗?”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脸上笑呵呵。“当然能。”花臂放松下来,也挂上笑脸。小老头越过卷帘门钻进来,也没怎么挑选,拿了一对小香烛,和一小摞天地银行货币,递出一张百元钞。“15加12,一共27。”花臂算好账,又说,“要再来点别的吗?你看这个大别墅,还有这个跑车,刚到的新货!”“不用不用。”小老头摆手,接过找零,又从门底下钻了出去。风往屋子里吹了几歇,扫进来两三片落叶。花臂把卷帘门一拉到底,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去睡觉。”“我不想睡,我再打两把游戏。”瘦猴瘫进椅子里。不大的店铺彻底安静,伴着时起时停的风声,屋外天空渐明。晨星在东方闪耀,房间里光线蒙蒙如雾,江雨行睁开眼。空气里多出某种难闻的气息,有些刺鼻,还有些微臭。江雨行表情不太好,掀掉被子下床,看见万硕大的身躯变回了巴掌大小,要死不死趴在门口,黑豆眼睛闭了睁睁了闭,似乎在眩晕。他过去把螃蟹捡起来,拧动门把,走下楼。到了一楼,难闻的味道更重,几乎要把这里的两个人类腌入味。花臂裹着毛毯蜷缩在椅子上,嘴唇乌紫,隔几秒抖一下,察觉到江雨行下来,巴巴抬起眼:“老大,我好难受,我头晕,还想吐。”瘦猴坐在墙角两个花圈中间,怀里抱着个纸扎大别墅,神情也是非常恹:“老大,我也好难受。我突然间心情好差,好难过,想就这样死了算了……老大我是不是得抑郁症了。”这句话说出口,眼泪跟着夺眶而出,吧嗒吧嗒打湿了纸扎。但紧接着他开始挣扎,鲤鱼打挺般蹦起来,“不行不行,抑郁症了要去医院看,不能想着去死。”“你也一起去医院。分头行动,我叫车,你带上——”瘦猴抹着眼泪要站起来,但还没往外走,腿一软咚的摔了下去。他慌慌张张抬头找江雨行。只见江雨行站在放钱的抽屉前,满脸嫌弃地捏起一张百元钞票,轻轻一撕。“——嗷?”街道上。沉眠一夜的城市苏醒过来。早餐店的灶头上蒸腾起水汽,食物的味道四溢;菜贩们沿街摆开菜篓,里面装的都是新鲜带露的蔬菜。还有其他卖瓜果肉类的。人声车声渐渐热闹。一个干瘦的老头在人群中走着走着停了下来。滴——后面有个骑车的按响喇叭。老头没让。滴滴!骑车的人又按了两声。老头还是不让。骑车的人恼火地骂了句粗口,调整车头打算绕过去,老头突然有了动静——只见他的脑袋像颗皮球似的从脖子上滚了下去,鲜血骤然喷涌。“啊!”人们迸发出尖叫。杵在原地的躯干也在动。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它,小臂、大臂、胸、腰、臀、腿咚咚咚掉到地上,转眼成了一滩烂肉。“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