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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第1页)

托付

节度使府邸的中门轰然打开,陈节度使带着陈枚迎出去,门口有一群人,领头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陈节度使已经走到门口他还没有下马,这样倨傲的态度让陈枚的眉头微微皱了下,陈节度使却一脸是笑:“不知天使到此,有失远迎。”

看见陈节度使这样说话,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这才下马,不及寒暄就手一招,一个小宦官模样的忙递给他一份卷轴。中年男子咳嗽一声,这才道:“凉州节度使陈,接旨。”竟是要在门口就宣诏,陈节度使的眼皮微微抖了下就跪下:“臣凉州节度使陈恭迎圣谕。”这态度让来人十分满意,这凉州节度使还算识相,方打开手里圣旨念起来。

圣旨很简单,例行的褒奖之后,就说鱼恩在凉州二十余年,劳苦功高,特意召回京城为先帝守陵。监军一职就由面前这位宣旨的男人,姓裘名环的取代。

陈节度使听到圣旨内容,心里在想什么陈枚是看不出来的,裘环更看不出,等最后一个字说完陈节度使这才起身:“如此,我让人请鱼监军过来。”撤换监军这种事情,总是要过了节度使这关,陈节度使这话一出口,裘环心里松了一口气,传说凉州节度使是个粗莽汉子,现在瞧来也不过如此。

裘环行礼道:“既这样,就谢过陈节度使。”陈节度使眉毛耸了下,转身走进府邸。裘环见陈节度使怎么转眼就变了?眉头皱了皱,陈枚已经上前很客气地道:“裘监军,虽有诏书,按理还该要文书的。”

宣旨已毕,裘环就不再是天使而是监军,既是监军陈节度使以待下属之礼也很平常,裘环脑子中转过这个弯忙对陈枚拱一拱手:“陈将军,这是自然。”小宦官已经拿出文书,陈枚看了一眼就对裘环拱手:“裘监军,请往里面用茶,等鱼监军过来,再行交割就是。”裘环此时不好再摆上使的架子,只得还陈枚规矩,等进了府邸,见了陈节度使也要行下官见上司之礼,又把吏部文凭再次拿出来给陈节度使看过。

陈节度使让人送上茶,笑着问了几句京里的话才道:“监军一职十二分地重要,裘监军能得这样重任,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裘环本是宦官出身,一直服侍新帝,虽会察言观色,但比起陈节度使这样的人还是差了些,虽说了几句谦虚的话但脸上还是有欣欣然色。

这些动作没有逃过陈节度使父子的眼,陈节度使心里已有了定夺,只是笑道:“小儿在京中想来还多得裘监军照顾。”提起陈枫,裘环迟疑一下才道:“陈驸马深得先帝宠爱,在下哪敢提照顾二字?”说着裘环眉头耸了耸就道:“虽则先帝大行,陛下对陈节度使依为肱骨,令郎在京中定是万无一失的。”

此时鱼恩已经来到厅前,方才传话的人已经说的清楚,鱼恩初闻时候未免有些脸色苍白,但这一路走来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陈节度使见到的鱼恩依旧和平日一样。

鱼恩先给陈节度使行了一礼这才对裘环道:“想来这位就是替换咱家的裘监军?这监军一事,本就是先帝见我勤谨赏我的一个闲职,并无什么账本之类,就连宅子,还是节度使见我无可居之所送的,下人奴仆也一样如此。当日我老鱼是怎么来到这儿,今日也就怎么走,还请裘监军去我宅子那里点一点,我老鱼并无私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让裘环不知怎么接口,得到监军一职,虽有监视陈节度使的意思,但未必没有趁此多捞几文的心思。谁知鱼恩一开口就说宅子奴仆全是陈节度使送的,没有账本这些,也无私财可点,竟是堵死了这条路。

陈节度使哈哈一笑就站起身:“老鱼,你我认识也有二十年了,那些宅子奴仆当日既是说了送你,难道还要收回来不成?只是你现在要回京,这宅子也带不走,裘监军总要住的地方吧?就当把这宅子借给他,等你回来凉州再住。”

陈节度使说的豪爽,裘环听的不是那个味,但今日初来,也不好多做指责,只得开口道:“陈节度使说的是,鱼公尚是我前辈,我这个做晚辈的又怎会要了您的宅子呢?”鱼恩眯眼一笑,面上一团喜气,淡淡开口道:“这样,我总不能只把个空宅子借给你,那些奴仆下人自然一并借了。”

这个烫手山芋,裘环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看着陈节度使他们面上的笑容,裘环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那就多谢鱼公好意。”鱼恩也仰头笑了两声这才对陈节度使道:“那我就先带裘监军回我那个宅子。”

说着就带裘监军往外走,走出一步鱼恩突然停步问裘环:“陛下的诏书上,只招我回去守陵为先帝尽最后一份心,并没说我儿子吧?”鱼恩有个义子的事实已经是众所周知,裘环眯眼笑了笑:“鱼公能得那么好的儿子养老,真是好福气。”

这话说的有些阴测测的,陈节度使那么镇定的人也不由眉头一皱,好在这时裘环已经添了后面一句:“鱼公放心,陵边自有侍卫,尚无需招你儿子进京。”只要能够保住余达翰,鱼恩就放心了,横竖自己是不全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走后陈节度使的脸色就变了:“这裘监军是什么样人?”陈枚不假思索:“小人。”陈节度使拍一拍椅子扶手:“小人难防啊。”听出父亲话里的疲惫,陈枚的心不由提一下:“父亲。”

陈节度使摆一摆手:“没事,我没事,这么多年的风雨都过来了,还怕他一个小人,况且我已老迈,只是你要担心。”陈枚重重点头:“阿父,我知道,我会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在你身下躲雨的人。”

陈节度使话里的担忧没有消失多少:“话虽这么说,但历来说的打虎还要亲兄弟,你虽有亲兄弟,却都不在你身边,若有一日,也不知会不会?”这担忧听的陈枚心如刀割,单膝跪在他面前:“阿父放心,若真有那日,我陈枚定会护得兄弟们周全。”

陈节度使拍一拍他的肩:“我儿果然长大了,还记得你娘生你那日,稳婆把你抱出来,那么小小一团。我这些日子总是梦见你娘,梦见她穿着我们头一日见面时的那件粉色衫子坐在秋千上向我笑,或者,我的日子不多了。”

此时的陈节度使只是一个疲惫担心儿子的老人,陈枚觉得鼻子有些酸,但男儿不轻易弹泪,他努力让自己笑一笑:“阿父刚过了七十,还没见到凌儿出嫁,等她出嫁生了孩子,那时阿父就做了曾祖。”陈节度使笑了笑:“我做了曾祖,你就做了外祖父,是啊,你也不小了,我不该放心不下。”

陈枚低头,等抬头时候眼里已经全是坚毅:“是,阿父,我早不小了,早是能撑得起天地的男儿。”陈节度使哈哈大笑一声,那种豪爽又回到他身上,他拍一拍桌子:“你媳妇说的好,天若负我就与天争,有什么好怕的。”

妻子的这句话又被父亲提起,陈枚眼里有温柔闪过,陈樾已经跑了进来:“阿父、大哥,听说鱼家伯父要回京守陵,那余家哥哥呢?”陈节度使没回答女儿的话:“果然是女生外向,就只惦记着你的情郎。”

陈樾的脸红了下,上前扯住陈节度使的衣角:“阿父,女儿也是,也是……”陈枚不忍看到妹妹这样,拍一下她的肩:“只是鱼伯父回京,余达翰并不跟他回去,况且余达翰本就在军中,是凉州的人,陛下就算,也动不了他的。”

陈樾这才吐出一口气,陈节度使的手敲一下桌子:“你别想那么多,樾儿,有什么事你大哥会护你周全的,你现在和你大嫂带着礼物先去看看你鱼伯父吧。”陈樾点头往外走,并没意识到护自己周全的是大哥而非父亲,陈枚听出来了,身子不由抖了下:“阿父。”

陈节度使眼里有苍茫染上:“你说的对,你早已长成雄鹰,已无需在我羽翼下了,凉州该交给你了,你的弟妹们也该交给你护着了。”陈枚的唇抖了抖,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从儿时开始,父亲,这个在陈枚心里一直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男人,已经在岁月中不知不觉地变老了。看着陈节度使鬓边生长的白发,看着他脸上的沟壑,虽然陈枚一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可是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老去。

清瑜和陈樾往鱼恩的宅子走去,隔得不远,两人没有骑马更没有坐车,只是让丫鬟们带了东西就径自走去。路上能看到有风把门上刷白的对联吹下,还有几天丧期就要结束,到时生活就该回到原来轨道,可陈樾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东西永远逝去再不回来。

有些东西永远逝去再不回来,人就是这样不可避免地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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