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之摇了摇头:“难受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爸爸说的不是校内审判的事。”父亲一边用机械性的温柔手势抚摸母亲柏木功子的后背,一边说,“我说的是之前,你对卓也是怎么想的?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我们而去的?”
眼泪从柏木则之眼中夺眶而出。
“对不起。”
面对父亲的眼泪,宏之无言以对。
“我们绝不是只想着卓也一个人。你也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可是,卓也体弱多病……确实让人费心。”
“我明白。”宏之应道,“我明白你和妈妈的心思。所以我既没有生你们的气,也没有向你们抱怨。”
“那孩子是出类拔萃的。”
眼泪沿着鼻梁淌下,他擦也不擦,只是眨了几下红肿的眼睛。
柏木则之继续说道:“聪明得叫人难以置信。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就相当与众不同了。那孩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宏之无法正视父亲的脸,只得低下头去。
弯腰坐着的母亲惨白的脸映在桌面上,仿若幽灵。可这个幽灵般的影子,却比柏木功子本人真实得多。母亲的身子太单薄,单薄得仿佛能透过她的身子看到后面的书架。
“他是个特别的孩子。”父亲任凭泪珠滚落,祈祷般地小声说道,“我觉得他长大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特别的人,与那些仅作为消费者存在的无聊的普通人不一样。”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无聊的普通人”中的一个吗?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么,我都认可。”柏木则之说道,“我觉得,卓也无法与那些没有心事,只顾快乐生活的同学们好好相处,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认为,如果勉强自己去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只会损伤他的鲜明个性。”
宏之注意到,父亲在忏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忏悔。
“年轻的时候,谁都会有棱角。爸爸宁可他成为一个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变成一个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为不怕孤单,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如果能重新来过,我希望能回到那个出错的地方。卓也很孤独吗?他希望得到别人的爱吗?他想要朋友吗?他失去自信了吗?他讨厌自己吗?他在寻求救助吗?
宏之突然举起手,打断父亲滔滔不绝的倾诉:“父亲。”
柏木则之用通红充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行了,不要再说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体内部有一个塞子被拔掉了。贮藏在里面的水一般冰冷的东西不断翻滚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体内侧,马上要涌出体外了。
行了。够了。这不是对父亲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即使自以为早已大彻大悟,我也同样只有受伤的份儿。父母心中只有卓也,只会给予卓也他们的爱。以前曾想过,我甚至连为什么会生在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们的爱转化成了忏悔。是面向卓也的忏悔,同样不会转向我。也罢,我反倒得救了。幸亏我不是特别的孩子,幸亏我身上没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要亲自去寻找到降生到世间的意义。作为“无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员,我要亲自去发现自己。
这时,图书室的门上响起有节制的敲门声。
“对不起!”
门打开后,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那个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脱掉了黑色长袍,换上了校服。北尾老师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扰你们,真是对不住。”
看到柏木夫妇的模样,北尾老师有点慌乱。脱下黑色长袍的井上法官瞬间与宏之四目相对,又立刻转移视线,仿佛看到了一件不该看的事物。
“事情是这样的,陪审团提出一些请求。喂,你来说吧……”
在北尾老师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如此。陪审员们的脑袋可真犀利。宏之不禁暗暗吃惊。
“卓也在笔记本上写遗书的事,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寻找过书信、日记一类的东西,却从未检查过笔记本中的内容。
“请问卓也的爸爸妈妈,你们注意到什么了吗?”
柏木则之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柏木功子不对任何人的话语作出反应,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前后微微摇晃身子。
“功子。”柏木则之注视着她的脸。
柏木功子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那就是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