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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我只能惧怕自己。”他喑哑地笑出了声,本能遏抑着,像是老蛇的蛇蚹擦过新芽时的窸窣,“不提这些了。你有事找我?”奎推给他一段森森的骨。这骨上了些年头,呈雪灰色,他一触碰就有依稀的感应:“辟邪的骨?”“助你缓和妖力,不过杯水车薪。”“辟邪死去后形体消亡……这是生时取骨?”“故人将它转赠于我。他的伴侣死于天魔,也无嗣息,说是不愿名同时逝,盼我带着他的骨纵览百千世界。据说他去了天魔的领域,之后便不闻音讯。辟邪一生忠于俦侣,纵使魂消形灭,死得其所,亦可含笑。”奎道,“我欠你人情,又欠他一诺——你带着他的骨去往人世,也算是为我践约,不必挂怀。”“别说得这么情深义重了。”他不客气地道,又觉得这“不客气”甚为可笑,“我没多久可活,你不也是同样?”奎鸟瞰四方,声如涌浪:“我曾走过,也将记得,此之于我,便是永恒。”天鹿城初具规模,自巽风台瞻眺,静美而宜人。或有逸翮惊云,他几欲抽剑出鞘——但那不是飞羽魔,这里也不是魔之骸。天鹿城的大阵就于此瞬功成,几道弧光凌空飞入穹顶,复扩为蛹壳坚壁,在他看来是无声的拒斥和天然的囚笼。他抓去沾在顶心的金屑,粘了几根枯草般的白发,自知到了该离去的时刻。他不告而别,旋身踏上他的孤旅。——十数年来,有熊浸昌。居所原本杂乱不一,合各部族巧匠慧心统为一式,遮风避雨,与人安居;谷粟生发,六书始俱,四方辐凑,怡乐盎然。魔潮方歇,又逢嫘祖养蚕缫丝之法大成,各部族人都聚在神像前腾欢作乐。嫘祖与姬轩辕在诸人之中,十来个女子围着嫘祖,逐一传看新制的织物,啧啧称奇。姬轩辕本想同妻子亲近,被不断涌来的姑娘挤到一旁,无奈之余又万分开怀。饕餮部的战士出征则舍生忘死,逸乐则纵情狂欢。缙云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在篝火边找了处人声稀落些的地方枯坐。他没享多少清静,戎冬的粗嗓便闯进耳内:“新来的小子在那比斗,有几个毛还没长齐的,吹自己是战神第二,不去杀杀他们的假威风?”缙云抬眼露出条缝,并无下场的意愿。戎冬摸着头道:“行了,我也是怕他们打了几场胜仗就狂得没边儿,万一输破了裤底,都没地儿给他们哭的。这群小子欠收拾,但丢点脸面,总比丢命要强。”他粗放惯了,但要细起来也能细成一张罾网,漏去几年轻狂,兜来十笔皱纹,瞧着不太熟悉。缙云闻言,转了转肩胛朝那片闹腾声走去。他有段时候没活动手脚,双足踩在土上,血液里仿佛也掺了几苗久违的人气。每逢征伐,缙云辄以战甲示人,从魔域归来后也不与人交往,新来的竟没一个认识他。有几个捅着相邻的胳膊肘,目指着议论他的白发,以为是饕餮部退下的二毛,不由窃笑。上了年岁的还有四五个识得他,忆起以貌取人的恶果,成心不予提点。有机会被有熊战神教导,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事。缙云开初有意教诲,并未全力以赴。他的身手矫健如昔,灵活如牡鹿:或屈肘穿过上臂的防护砸中胸腹,反手一勾锁喉;或佯作下腰,双掌撑起,右胫一弹,出其不意扫倒对手虚浮的小腿。但逐渐变了味:他的心底睁开了另一只眼瞳,贪婪地锁牢每一处致命的破绽,催促他朝那些脆弱的部位猛力抽击,血液里也有一物在狂躁地呼啸,要逼出他的杀性来。没有什么能让他为奴。辟邪不能,杀意也不能!缙云劈往咽喉的手刀骤乎一止,带出的劲风犹令年少的战士不住颤悸。他本想拉他起来,又稍稍一顿,调头抹去打斗时沾在掌心上的汗水。人群先一静,又爆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声。缙云背过身,习惯使然,朝戎冬抬了抬手。戎冬不知打哪抱来一只陶罐,腾出手对空和他击掌:“唉,我还指望有人能把你打趴下呢。”缙云没拿他的说笑当回事,指着陶罐挑了下眉头。“杜康的酒,放心吧,他可不敢再拿错坛子了。”戎冬打开罐子,“不信?你闻闻。”缙云终于道:“我没兴趣。”戎冬不死心,抱着陶器凑上前:“大喜的日子,沾点又没关系,总比你冷冰冰呆在那要好。杜康那家伙不知哪得来的方子,酿出的酒可比……呃,几年前吧,勾人多了。真不试试?”酒香从那点微末的细缝飘来,似一窝丹鸟四下乱蹿,惹得一干战士东张西望。他的足尖稍向人群一撇,旋即后撤回来:“你们分了,下次,多斩几个魔族。”陶碗一只只分到一只只宽大带疤的手掌上,到处都是鲜活的声响。缙云又坐了会儿,翻过带白斑的手背,起身离开。“喂!那个白头发的!别走啊,我敬你一碗!”缙云驻足回头,被他撂倒的青年抓了只陶碗,往他手里一塞又跑回去了。他后头跟着红光满面的戎冬,缙云心知这青年是受他撺掇,接稳陶碗看向他。戎冬举碗:“大伙儿敬你的,赏点面子吧?”缙云将陶碗一提,让边沿悬空一倾,灼烫的酒液灌进牙关,高温几乎让喉头微微痉挛。这一口饮得又急又猛,有几小柱细流烫过下颔,濡湿了胸前佩戴的兽骨,他抹了抹烧起来的嘴唇,闭了闭眼:“还算能入口。”戎冬与有荣焉:“我就说吧。”缙云的睫毛用力一压下睑,再起时泛着点微光。他没回头,道:“明早去城外巡视,别喝多了。巫……鬼师有事找我商量,先走了。”这酒很烈,他想他已经发晕了,否则也讲不出这句鬼话。他确然发起了晕,晕得把月轮都看成了巫炤。于是缙云眨了眨眼,摒去水汽再看了看——坐骑上的人还在,那必然是他——除了他好像也不会有、不应有别的人。他双手稍握,缓步走过去:“怎么来了?”“司危闹着要见嫘祖,我陪她过来。”“你对她倒是纵容。”“司危还小,又受巫之堂看重,往后未必有玩乐的心思。”巫炤从坐骑一侧滑下,浸入这片红艳艳的烟火气里,平添些许人情,“不只是陪她,我还是来陪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的。”缙云记起西陵往事,心府无端一轻,又无端一亮。他笑了声,怀抱双臂反问道:“陪我还是陪热闹?可没有人越多越不热闹的道理吧?”“花海的月半花开了,我想请你看看——巫之堂的人多聚于有熊,那里很安静。”“就知道你还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缙云一步跃上坐骑,“走吧,我陪你‘不热闹’。”花海的月半花实然开了,丛丛复丛丛,径自漫浪,近拴于月牙,寻不得哪一簇是当年合种的。“那时我们没种那么多。”缙云侧躺着歪过头,“又是司危缠着你种的?”他自魔域归来后就没怎么弯过唇角,成年后也自觉地锢着,大概酒气作祟把他抛回了少年,这轻笑里还有几分不甚显著的青涩。清风拂过月里花海,掀起一浪浪熏人芗泽。巫炤静了片刻道:“是我想种的。每年仲春种上一些……几年过去,也该有这么多了。”缙云在花海中翻了半周,枕肱望向夜空:“那么喜欢它?”“它很像你。”“像我?”缙云又滚过半周,颠来倒去的酒意将他的眼睛洗得灼然璨亮。他支起身端详花海里的巫炤,“哪里像了?”“哪里不像?”缙云迟一步意识到这追问等同默认,没有不依不饶揪着不放。他脑中昏昏,又迟了一步才领会话中深意,竟尔无话可说,只能阖上眼,再向他靠了几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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