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半暗蓝一半黑,一轮模糊的圆月漂浮在天际。客栈东院此时已燃起灯火,仆从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泼出来。浓烈的药味充斥鼻间,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汤隔小段时间就送进去。赵慕黎坐在门廊面向里屋,任凭侍女劝得口干舌燥,兀自不动,倔如犟驴。他虽然先一步被暗卫带走,但比赵亭晚回来,小小一个便已懂事,不吵不闹,径直往东院而来,一进来才知道陆延陵生死不明,急得团团转,被赵亭好言好语地劝到外边等待。他还太小,不懂许多常识,不明白两个父亲伤在何处,只知一个脸色苍白、另一个昏迷不醒,也听不懂平药师、暗卫们口中的“……需为其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护住心脉,辅以金针……对内力消耗巨大,还得困缚陆延陵的手脚,避免他熬不过剧痛自尽。你们都得喝药……世子,您要想清楚,治了陆延陵,至少数年内不能耗心伤神,需好好疗养,否则有短命之兆。”很长一段话,剥取其中几个词语,便足够赵慕黎纯稚的内心填满恐惧与担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又帮不上忙,只好蹲坐在门廊靠里一侧,安静地陪伴,不给人添麻烦,偶尔站起来,垫高脚尖,扒着窗户缝偷偷瞧里头。一不小心瞧见陆延陵疼得仰起头,下一刻便被侍女捂住眼睛和耳朵并抱开,所以没看到陆延陵痉挛似地抽搐与咬破嘴唇的不成声的痛喊。那情形,必然会让一个三岁小童做噩梦。天色完全暗下来,屋内还在忙碌,赵慕黎不愿吃饭,饿得不行才喝了半碗牛乳,直到戊时中,身体熬不住了,眼皮上下黏着,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一旦侍女想将赵慕黎抱回屋,他就立刻醒来,挣扎着拒绝,反复几次,犟得不行。梆!梆!梆!更声响,已到亥时。屋内动静渐小,灯火逐熄、仆从鱼贯而出,药炉熄了大半,只余两三个还火光灼灼。门吱呀一声,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人是赵亭。他的脸和唇毫无血色,扶着门缓慢走出,一眼瞧见赵慕黎,便将他抱起,向来笔直的腰背微微佝偻,哑着声安慰:“你阿父无事。”表情始终平静的赵慕黎闻言,两眼迅速冒出泪花,滴答滴答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小短手环抱住赵亭,脸颊蹭啊蹭:“爹爹呢?爹爹,吐血。”“心疼爹爹了?不白疼你。”赵亭莞尔,迈开长腿,一边朝西院走去,一边几句话吩咐仆从好生照看屋内的陆延陵,而后专心逗弄赵慕黎:“爹爹帮你阿父治病,治好了,他以后便能带你飞檐走壁……担心爹爹?爹爹没事,睡一觉就好了。黎儿有没有按时吃饭……只喝了牛乳可不行,喝点鱼粥如何?”“嗯。”赵慕黎乖乖倚靠在赵亭怀里,已然停止掉眼泪,不管赵亭说什么,他都照做。月光皎洁,夜色朦胧,凉风带来夏日特有的暑热,而虫鸣阵阵,在草丛中跳跃。“把小虎,给阿父。”小虎是赵慕黎的百岁礼,一只布老虎,样式普通,随意一家店面里十文钱一个,已经洗得发白。赵慕黎因为它而喜爱所有老虎样式的东西,每晚都需要抱着它才能入睡,所有生病的时刻、做噩梦惊醒的夜晚、思念阿父的每时每刻……都有这只布老虎陪着,只要抱着它,任何难捱的事情都能捱过去。赵慕黎很爱这只布老虎,轻易不许人碰,连清洗也要自己来,虽然同意赵亭帮忙、清洗工程基本是赵亭完成。他觉得布老虎拥有让人不孤独、不害怕、不痛也不会生病的力量,赵亭曾为朝廷办差时,遭人暗算,重伤引起的高烧,气若游丝时,便短暂地拥有了赵慕黎心爱的小虎。——那是陆延陵唯一留给赵慕黎的东西。在他决定抛弃赵慕黎、将他交给赵亭时,为了哄哭得脸颊通红的赵慕黎,随意挑的小玩具。“我等会帮你送过去。”“好。”父子俩安静了,只有脚步声。没过一会儿,赵慕黎问:“阿父。会丢下。我们吗?”赵亭沉默了很久,久到赵慕黎撑不住,脑袋一垂、眼皮一合,睡着了的时候,才说:“爹爹也不知道。”安顿好赵慕黎,赵亭也没休息,吩咐暗卫:“去查师蔚然当年叛出魔教后的行踪,尤其留意他身边是否有一个年轻男人相随……等等,重新调查赛仙儿这三年的踪迹——金灵凤那边动静如何?”“是。”一名暗卫领命离去。留下来的幕僚,详细汇报当前掌握的消息:“神剑山庄以试剑大会广发英雄帖,除少林、武当、衡山没来,其他门派都应邀,连西域那边也派了人过来,人选最有可能是陈福,西域第一高手的三徒弟,据闻武学天赋比他二师兄多吉格列还高。”赵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桌,神色若有所思。陈福此人,生父是汉人一守城将军,生母为月氏女奴,奴隶堆里长大,十岁左右才拜师学武,因此性格凶残多疑且自卑自傲。多吉格列四年前挑衅中原各大门派中的武学佼佼者,有输有赢,但也声名鹊起,后来勾结魔教和陆延陵意图侵占中原,本也算枭雄,结果死在女人肚皮上,极其不光彩。陈福师门极重情谊,坚信多吉格列另有死因,这番借机来中原,怕也是要查明他师兄的真正死因、以及为其报仇。武林经朝廷不断打压,近年来没人有魄力主持论剑大会,而今神剑山庄异军突起、气势汹汹,由它举办的试剑大会和论剑大会仅一字之差,明眼人都看得出金灵凤的目的。响应号召者,也急于突破朝廷桎梏,恢复门派曾经的繁荣。“查到金灵凤的来历了吗?”“只知他从前在南疆生活过一阵,具体还在继续探查。”赵亭应了声,陷入沉默,定定地望着前方一盏烛火,直到视线模糊才道:“再查一下温子良。”幕僚听这名字有些耳熟,脑子转了半晌忽然惊愕地想起:“这不是前任魔教教主行走江湖时化用的身份之一?他不是死了吗?”
“当年有谁看过他的尸体?”当年魔教教主被打落悬崖,坠入十死无生的湍急河流里,据说有渔夫打捞到一具衣物与配饰相似的尸体,经当地仵作验尸、由衙门对外确定其死讯。此事本来毫无争议,温子良自那之后销声匿迹,魔教势力削弱,退回南越岭南一带,不成气候。幕僚摇头:“您怀疑他没死?”赵亭:“温子良的成名绝技碎心掌,我又见着了。”幕僚闻言,神情严肃:“碎心掌是温子良结合魔教功法独创,按例需纳入教内秘籍,交由下一任教主继承……所以也有可能是魔教在新继承人的带领下卷土重来。”赵亭垂眸:“总归要查,说不定能从中摸出魔教残余势力的线索。”幕僚:“言之有理。”便领命去了。微弱的脚步声逐渐隐没,寂静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红烛燃到末,堆积一层一层的蜡泪,火光微弱,皎洁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洒落地砖,令人窒息的孤寂悄无声息地蔓延,直至爬进人心。桌案之后的赵亭几乎隐没在黑暗中,仿佛凝固住,‘啪’地一声,铜质灭烛器关合,灭掉烛火的同时,结束此间的静寂。赵亭起身,衣袂摩擦的声响尤为清晰,随后是轻盈的脚步以及木门的开合,踏着如水的月光来到东院。院里药味浓郁,看药的小童在打瞌睡。正门没关、窗户半阖,外间一豆烛火幽幽,是不放心陆延陵伤势、还在忙碌的平药师,只是他也趴在桌上小憩。赵亭没唤醒任何人,穿过小院、外间,抵达里屋,站在床侧,一刻也离不得似的望着陆延陵。更声重重,夜色深深。本该昏睡的陆延陵竟悠悠转醒,朦胧视野中,隐约可见赵亭的身影,起初还以为在梦中,但刺痛的肺腑唤醒知觉:“……我没死?”嘴唇干裂,声音沙哑。赵亭不语,只去探他脉络,确定问题不大,又去倒杯水,扶起陆延陵喂他。陆延陵喝完躺回去,目光始终追随赵亭:“我以为我必死。”“这般笃定,是自知你对不住我,所以我这个被负心之人一定会伺机报复你?”“我记不得从前,一直听他人控诉,只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亏心愧疚是有,但因我胸口的小像、我见你时的欢喜,笃定我对你并非无情,便自信能破镜重圆,何况你待我,不似完全无情。只是……”“只是什么?”赵亭神色语气都不急不躁,好似听进了陆延陵的剖白、又无动于衷,可他接话回问作答不曾落下,句句回应。陆延陵神色怔忪,眼底失落之色明显:“我被挟持时,你不以为意,执意拦杀那些恶人,就没想过或许我会被杀?”赵亭背光,不大看得清脸,而陆延陵躺着,努力扬起脑袋,执拗地想看清赵亭此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并试图从中解读出细而密的情感,他脑中转过多个答案,愧疚后悔或是讥讽不屑、抑或是两者交加,再得出些许情仇得报的快意。但是都没有。赵亭只是微笑,笑容里没掺杂杂质,干净温柔,而眸光通透:“你是真心求与我好?”不对他的问题回答、也不从此事延伸到其他,不问他挡住师蔚然那一掌有没有窝藏歹心、有没有算计,也没揣测他生死存亡之际的告白是否是在博同情,更不对追问、分析他屡次表露的真心,也不就此作证真假……为什么?是都不在意,只求结果?陆延陵难得愣住,心底涌出疑惑与不解,但点头道:“真心真意!”“那就够了。”赵亭看向他枕头旁的布老虎,方才进来时便第一时间放上去。“黎儿最喜欢的、他心目中最好的‘平安符’,特地叮嘱我,要交给你,保你平安无事。”陆延陵偏过脸去寻找,瞧见那只布老虎,又听到赵亭的话,露出柔软的神情:“替我和黎儿道谢,顺便说我很喜欢。”他仿佛真心领情,也似乎真的没认出来。赵亭:“既然醒来,就把药喝了。喝完赶紧睡,我也得去休息了。”话题跳转天快,陆延陵挺懵的,不反对、不再多言,乖乖配合,闭上眼睛之前想的却是赵亭当真全都不在意、不怀疑?哪有人如此不计较?药里含有安神的成分,陆延陵很快沉沉睡去。赵亭走了,来无影去无踪似的。小童还在睡,晚风垂落窗户,惊醒平药师,伸懒腰、打哈欠,翻看脉案,其他内伤外伤都寻到根由,唯独腹部暗伤实在琢磨不透。“像妇人产后落下的小毛病……嘶!怎么可能?可它不该出现在男子身上啊?”平药师想了许久,蓦地灵机一动,“陆延陵当年在毒娘子那儿待过一阵,事后我查过他身体,没留下任何毒素,不像世子。按理不应该,明明他才是追杀毒娘子的罪魁祸首,不该一点报复都没有……难道这古怪暗伤就是毒娘子制造的?”平药师唉声叹气,他与师妹关系不睦,整日争斗,现下要他询问毒娘子实在拉不下面子,可不问,他就抓心挠肝!“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丢个面,回头捡起来就是。”话是这么说,平药师仍犹豫拖延了大半个月才修书给毒娘子。而神剑山庄举办的试剑大会也正式开始,诸多武林门派、江湖游侠成批挤入荆州,正是风起云涌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