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昶的思绪渐渐飘远了,要说颜旭笙这个人,就不能不回看他自己的历史。
七年前,他十六岁。十六岁,好年华,这么好的年岁,却活得那么穷困。他像本村所有半大小伙子一样,在本地地主家做长工,出很多的力,赚很少的钱;吃的是地瓜稀粥,咽的是咸菜疙瘩,顺带着忍受东家常年的克扣和打骂。
这样的日子当然是难过的,终于有一天陆清昶在同村人的怂恿下把刨地的榔头一丢,不干了,进城找活去!
没成想,那说着要带他进城找出路的老乡反手就把他卖给了山上的土匪。
压龙寨刚被保安大队狠狠剿匪过一次,正是缺人的时候,大当家放出话去,凡是“介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山的,都给一块大洋做报酬!陆清昶没想到老乡也会坑老乡,顿时傻了眼,可也很快认清了局势,被迫落草总比掉脑袋强。
于是他和山寨里所有走投无路的人一样,磕头敬酒拜大当家,从此成了压龙寨里的小兄弟。他在寨子里呆了一年,这一年他吃饱了饭长起了个头,同时也见识到了一些血与火。
日子一天天过,一切的改变要从大当家绑回了一个文明先生模样的男人说起。
按规矩,被大当家绑回来的人会被关在寨子里十天半个月,在这期间会有个中间人出面去通知他们的家人筹钱。
变故
天刚刚亮了不久,陆清昶便顶着一头睡乱了的短发出了卧室。拖拉着拖鞋下了楼,他独自坐到了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脑子里只想今天早饭厨房会端什么上来呢?
他不是馋嘴的人,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可他心里也知道家里的厨子并不多么高明,做出来的饮食干净却粗糙;后院那个丫头吃上饱饭以后就开始挑嘴,舶来饼干都吃得挑三拣四,对厨房出品的大饼馒头肯定是有意见的。
于是他掐灭了烟,喊过来一个小勤务兵,吩咐他出去买点桂花楼的小馄饨和点心来。小勤务兵领命正要去,他又一嗓子把人喊了回来,“等会去吧,你到后院找张妈,让她九点的时候把人喊起来带到客厅吃早饭。你自己约摸着时间,九点钟回来。”
小勤务兵连连点头应了,心里知道师长说的“人”,便是捡回来的那个姑娘了。
然后陆清昶靠在沙发上又给自己点了支烟,专心致志的等九点。忽然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好像发神经;来路不明,行为可疑,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还不给他好颜色。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也不是多么好色的人,琢磨着琢磨着还当真了。
坐了不知多久,外面一个副官咚咚咚地大踏步跑进来了,“报告师长!江宁急电!”说着便把一张译好的电文呈上来了,陆清昶低下头去细看,越看越忍不住蹙眉头。
他匆匆站起身来对副官嘱咐道:“你现在马上去打电话,通知颜旭笙李云峰江博文过来,动作要快。”
即至副官咚咚咚地又跑出去打电话了,他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头脑也开始飞速地运转了。江宁上级发来电报,昨夜羊城全国通电出师江宁,还设了个北方军事委员会,统一北方武装。
而江宁中央政府也不是吃素的,迅速调兵遣将“讨逆”,这封电报,就是命令陆清昶把兵开去迎战,至于去哪里,去肃州去潼城都可以,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权利有或无并没什么两样,无论是肃州或是潼城都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去哪都是离家千里,都是两眼一抹黑。
陆清昶不想去,哪都不想去,非常的不想去。
他不恐惧战争,可他讨厌无意义的战争。他不是嫡系出身,说难听了只是个杂牌师长;他是能从上面领到饷银,可每月那六七万也就是能让他的兵吃饱,小兵穿的衣服、杂七杂八的损耗都得他自己想办法——只是吃饱,还不能吃好,不然他也不会去活动心思去做那保镖的生意。
心里连轴转地正盘算着,他手下的三位团长前后脚进了客厅。
陆清昶对着沙发一伸手:“坐。”随后他率先一屁股坐下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都知道了,说说吧。”
颜旭笙先是猛烈地咳嗽了两声,顺了顺自己的胸口,做了个西子捧心似的动作才说道:“师座,咱们不好做啊。羊城军这回来势汹汹,光是往湖南去的就说是有十万大军——即使没说的那么多,总也有个七八万。咱们不管去哪,只怕是都占不到便宜。”
陆清昶突然想起来颜旭笙闻不太得烟味,而自己这客厅刚刚正是烟雾缭绕,“走,咱们上书房谈,这儿空气不好。”
颜旭笙连连摆手,“不必,我是在外头呛了风,无妨。”
李云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一声道:“师座到底是疼老颜啊,都说病美人招人心疼,我看病爷们儿也一样!老颜真该改姓林了!”
陆清昶恶狠狠地瞪了李云峰一眼,“云峰,我赶早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来侃大山的,我在说正事!”
李云峰瘪瘪嘴没再说话,颜旭笙按了按陆清昶搭在膝盖上的手圆场似的不笑强笑了一下,转移话头问向江博文:“博文,你有什么看法?”
江博文团长,叫名是博文,其实只是个畅想而已。他活了快四十年认得的大字不超过一箩筐,因为没文化,所以话时常被他说的粗旷简略,“依我看,就先敷衍着江宁那头,说没军饷走不了,管他娘的呢!先要钱再说!”
李云峰当即鄙夷道:“那要是那边给了呢?打发个四五万的,就让咱们去卖命呢?我看顶好别去,这回羊城军不是闹着玩的。”
颜旭笙轻声说:“我们最好是先借着军饷不足观望,等江宁那边占了上风再出兵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