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这样的打扮,就不是常见的了——鞋尖上镶的珍珠大而圆润、成色极好,大约是东珠了,同样品相的珠子,自己还是在东北受训时偶然见那位明星皇后戴在脖子上过。腕子上的玉镯子也是上上品,颜色翠绿,近乎透亮。
此外,判断一个女人是否常年不愁吃穿养尊处优,只看她妆容无暇的面孔是不够的,要看她的手。舞小姐成名有人供养买单前都是苦日子狠狠熬过来的,脸皮上脂粉招呼着看不出,手上的茧子和细纹却会现原形。更有些苦惯了闲不住的,即便兜里有了大洋,也舍不得请帮工佣人,从花花世界回了自己的小家,还要绑上围裙自个儿洗衣做饭哩!只有像她这般十指纤纤嫩如葱段儿、皮肤透着健康血色的,才是真正的富家出身。
李仕恩想,她和舞池里大部分粉面小姐不同,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了。
英租界的皇宫俱乐部叫名是俱乐部,其实吃喝住玩都俱全,一层是跳舞厅,二层是餐馆酒吧结合体,三楼有赌场,再往上直到七层都是住宿房间,顶楼还有个露天温泉。可消遣的东西多,环境也安全,每层楼都有时刻巡逻的安保措施,英国巡捕房就在俱乐部正对面;只要有足够的钱,住进这里真是像进了安乐窝一样,满可以呆到天荒地老。
此刻唐瑞雪在一楼跳舞厅内做了个环视四周的动作,是很认真的找个空位坐。
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缓缓迈步,走向了李仕恩身旁。
“先生,这里没有人的吧?”
李仕恩站起身来,向她点点头,“没有,您请。”
唐瑞雪调动起一个笑容,尽最大的努力对这个陌生的间谍头头笑得温和:“您先生贵姓?我方才一来,就瞧见您一人坐在这儿,也不跳舞,可是在等哪位相熟的小姐?”
“免贵姓李,李仕恩。只是同伴贪杯,喝多了去楼上醒酒罢了,我在楼下坐坐,等他好些了一道走。”
“这样,我姓唐,唐瑞雪。”
李仕恩愣了一下,干他们这行的,别说现下来了北平,就是从前在东北受训的时候对各方消息也是四通八达的,这位唐小姐的芳名他可是早就听过。唐小姐,陆太太么,陆清昶的家眷。也不是在家关门相夫教子的女人,一所女中的校长兼股东;这个身份和她一派富贵的打扮倒是对上了,只是她怎么一个人在天津?
“原来是陆太太,久仰久仰。我做些小买卖,过去倒是有幸在朋友的局面上见过陆军长。今日得见,陆太太和陆军长真是金童玉女甚是相配。”
唐瑞雪微微歪了下头:“甚是相配?我原来看李先生一表人材,没成想也是个说套话的!”
李仕恩愣了一下,这么一句平常的寒暄,他怎么想也没觉着自己说错了话:“陆太太这话是”
“没什么,我方才多喝了两杯葡萄酒,也许是滋味甜酸,忽略了酒的度数,头脑不清醒了。李先生莫见怪。”
李仕恩不知接什么话好,咂了咂嘴环绕四周,见四周虽人声鼎沸,却再无人走向这块区域。“陆太太今日是一人?”
唐瑞雪点了点头:“那可不是?其实本来也不是的,只可惜咱们等的人呀,大约是日理万——万机,我白等啦。”说着她又随手从身边走过的侍者端着的托盘上端了两杯威士忌,一杯放在桌上,一杯顺手像喝饮料似的一饮而尽了。
李仕恩见她一口气干了一杯高度数烈酒,嘴里说的话也奇怪的酸溜溜,忍不住就起了些探究心思,但他的职业是最不允许人胡乱好奇的。
于是他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唐瑞雪又端起另一只酒杯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下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李先生,怎么不问我丈夫为什么没有同我一起?我出来玩,凡是知道我不单单是唐小姐的人总要问这话的,您倒是少有的。”
李仕恩笑了一下,盯着她喝过的酒杯,那杯沿上有一抹红,“我想方才陆太太已经说过答案了,陆军长年少有为身担重任,为的是大家,自然是不能总得空经营小家庭的罢。”
唐瑞雪扑哧一笑:“你呀,是会错意了。我说的那个日理万机的人,可不是陆清昶。他别说放我鸽子了,压根儿就不会答应来赴我的约!”
李仕恩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情绪,但唐瑞雪也并不试图探查,她只轻轻扫了一眼,一笔带过似的,又自顾自地说道:“我等的人,在燕京大学里念书,读中文系,他很有才华的,我看过他写的诗,我呢,其实对这方面是没什么造诣的,评价不出来什么文雅话来,就只笼统的觉得好——是真好,我总觉着,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大文豪。可是他家的老爹不赞成他搞这些,一心想叫他毕业了就抓紧回去继承家业,他们家在南边儿开轮船公司的。”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实业家的独子,连写文章做学问都不被允许的,又怎么能允许他和二嫁的女人在一块?”
李仕恩的微微吸了口气。怨妇,在哪里都常见,婚后过的不如意的女人太多了,但他没想到,陆太太,陆军长的正妻,也会因为过的不痛快而在外面找慰藉;找也就算了,还把玩当了真,被年轻小姘头放了鸽子后喝到醉醺醺的随便抓个陌生人发牢骚。
“陆太太,你喝醉了。”
唐瑞雪往面前小桌上一伏,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杯口,“我是醉啦,醉了又怎样?醉了好入睡,等会儿回了家,有个好梦一场,明早醒了才能有个盼头把日子过下去不是?李先生,你不认得我,你不知道我的苦。”
“他娶我,无非是看我年轻漂亮又读过两本书会说几句场面话,能带得出去,指着我给他生儿育女罢了。你晓不晓得,历史上魏王甚爱龙阳君,龙阳君因为钓鱼而感伤,怕将来容颜不再,不复恩宠。要我说啊,龙阳君也没什么高明的,不过是伤春悲秋做那些矫揉造作的样子罢了,可架不住魏王喜欢呀,人家魏王就是能为了不让龙阳君伤心,下令举国禁论美人,违禁者连带满门抄斩…”唐瑞雪半眯着眼睛,做那酒醉不清醒的样子,心里紧张之余在狂笑不止;她想自己也真是拼了,陆清昶要是知道他被她编排成了断袖,是不是要当场气仰过去了?
李仕恩绕是见多识广,此时也忍不住瞪大了几分眼睛,但还是很警惕,并不开口评价。
唐瑞雪突然开始笑:“哈哈哈,很意外,是不是?陆军长呀,爱江山更爱美人,只不过爱的不是花街柳巷里的流莺,是他身边扎武装带穿军装的男美人。我嫁给他的时候,我爹我娘守着那些聘礼开心坏了,我家小门小户的,谁能想到有天能攀上军爷的高枝呢?我娘当初还说,这要多谢她,把我生得美;后来才知道,我美有什么用?我身上又没有多的那块肉,什么都错了,我啊,白美了。”
她话音一落李仕恩忽然想到那天在牌桌上,有个长着一张白净娃娃脸的青年,穿着一身副官打扮,武装带扎得板板整整的,身材样貌都很不错。那人站在陆清昶身后,期间还曾低下身子伏在陆清昶身旁耳语。当时觉得没什么,谁家的副官会在那种场合大声和长官说话?可现下结合唐瑞雪的话来回想,李仕恩突然就有点起鸡皮疙瘩了——耳鬓厮磨,轻言细语,陆清昶似乎还拍了拍那青年的手?
李仕恩看着她的脸,她太年轻,离红颜老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样青春貌美的女子,要守在这样的夫君身边过活余生,着实是可怜。也不怨她醉酒对着生人乱倾诉,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精神不出问题,已经是好样的了。
他心里忍不住有些触动,也难怪从没听说过这陆太太的家世。陆清昶那样的身份,无论政府的官员还是社会上的富商想把女儿嫁给他求一场门当户对的都不会少,可那些高门大户,哪家婚后知道女儿的夫君是这样的能愿意?陆清昶娶个没来历没背景的太太,想必就是思量好了平民老百姓的岳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会看在他的地位和财富的面子上息事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