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开负手而立,站得玉树临风,章师伯这么一瞧,当真是越发喜欢。
装茶的杯子是两只黑胎青瓷,月白釉,烧的是蟹爪纹,粗细两种纹线交织切割,加之常年泡茶,茶汁渗入纹片,粗纹色深,细纹色浅,形成了极好的“金丝铁线”。
得知浩然斋关门二十余年后,景云就一直惴惴不安,如今看到这杯子,就知道章师伯手艺不差,不安可以收回,只剩下不解了,“师伯您手艺很好啊……”
章老太太坐定,替老伴回答了他们的困惑,“你们师父当年打走儿子是因为他不学无术。咱们比你师父有福气,儿子女儿都肯学,可烧瓷到底还是要天赋,老章教了几十年实在教不出来。人嘛,总得生活,也总要谋生,就随他们去了。”
“人生无常,随缘即可。”章师伯凝视着早已枯槁的双手,浑浊的双眼稍稍泛红,但还是勉强笑了一下,“唯一的遗憾是后继无人,要不然龙千峰能讨到我的方子,做梦吧!”
章老太太握住老伴的手轻拍了两下,起身对他们慈祥一笑,“我先去买菜,你们一路来肯定又累又饿,回头让你师伯好好教,这黑胎青瓷光看方子可烧不出来,得有秘诀。”
机缘巧合,章师伯如此爽快借方子救急,还愿意手把手教阿开,本该是欢喜雀跃的事,可景云却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后继无人四个字说出来只用一秒,可遗憾却是长长久久的。
这一点没有人比景云更加感同身受。
“我陪您去吧。”她扶住老太太的手,一是因为不放心,二是觉得压抑,想出去走走。
***
逛街买菜是景云最拿手的事之一,章老太太头一次见到这么会砍价的姑娘,一路买一路乐,之前的惊吓全都一扫而空。
“现在的小姑娘,很少有像你这么会过日子的。”
“这砍价是有技巧的。”景云与老太太聊得开心,便把景家的祖传秘诀倾囊相授,“第一是要比,多比几家才能看出市场行情;第二是要诈,诈的时候态度要硬,一口笃定才能诈出真正的底价;第三是要磨,趁老板被诈出底价感到心慌时,给他一个台阶下,多少让他赚一点,这笔买卖也就成了。”
“这话我听着有点耳熟。”章老太太皱眉想了想,“我记得老章有个师弟特别精打细算,我和老章结婚的时候他来送礼金,还叫我们签了收据呢!”
“……”话说到这份上景云不得不认领,“那是我爷爷……”
章老太太一愣,继而惊叹一声,“哎哟,这一眨眼多少年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呢。”她顺便问道,“那你怎么会去龙家窑拜师啊?你爷爷送你去的吗?”
景云抿嘴想了想,坦然一笑,把家里的事一五一十都和老太太说了。说来奇怪,这些天她是受了不少气,委屈、自卑、难堪都轮了一遍,可心却反而比之前敞亮了,摘下假面具,卸下包袱,她好像轻松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章老太太听完惋惜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以前总觉得景家的手艺没了,可现在想想我爷爷毕竟有徒弟、有传人,手艺其实还在,只是不在景家而已,也不算太糟糕。”景宝斋即使没落还有门面在,而浩然斋才是真真正正的没了,不过她话锋一转,依旧是记账记仇一笔不落的景凿墙,“当然!他们背弃师门这一点还是罪无可恕!”
“那阿开呢,我看他人不错又是关门大弟子,你师父应该很满意吧?”章老太太问。
虽然景云对阿开意见很大,但她也没忘记盟约,“他……是不错,长得不错,手艺也好,就是……”
“就是什么?”老太太疑惑。
“就是太招人喜欢了!”景云狠狠地说,一想起昨晚满院的莺莺燕燕,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章老太太点头同意,“是招人喜欢,我看着都喜欢。那你也喜欢咯?”
“我才不喜欢。”景凿墙倔强地否认,“我只喜欢钱!”
章老太太被她逗乐了,一老一小走出菜市场。菜场门口向来是地摊聚集处,都是些没有摊位的大爷大妈,临时卖点自家种的蔬菜和手工品。角落有位大妈在卖竹编的小物件,有果盘、收纳筐,还有热水瓶壳,章老太太走过去拿起一个热水瓶壳左右端详,像是一眼看中了似的。
摆摊的大妈既不吆喝也没热情招呼,只静坐在摊位上编竹篾,细长的竹丝在她手中经纬穿插,锁、钉、扎、套一串动作灵活娴熟。
这样的摊主一看就是最好砍价的那种,景云轻咳一声问:“这水瓶壳多少钱?”
“四十五。”大妈头也没抬地回答。
“四十五?”景凿墙当即拦腰一刀,“超市里一个水瓶壳才二十,你这竹子编的四面透风能比不锈钢保暖?”
还没等大妈抬价,章老太太却拉了她一把,直接从包里掏出钱来,“四十五就四十五。”
景云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刚传授的砍价秘籍啊,这才半小时啊,就忘了?
章老太太付完钱,拿起水瓶壳就走,景云连忙跟上去,“怎么没还价就……”老太太扭头摆摆手,“这个不用还价。”
“为什么啊?”
“会这手艺的人不多了。”章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说起来也是个‘非遗’呢,可大半年才能遇到一次,买这些就不还价了。”
景凿墙一怔,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