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赔笑,咳嗽着,“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奸相,拿命来!”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竟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枝,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她低下头,喃喃出声,“原来,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泸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做了不少事情。”白螺怔怔地听着,说不出话来。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却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地流下泪来,口中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地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你要做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就算要逆天而行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什么?”白螺吃了一惊。“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地去刺杀,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白螺说不出话来。原来,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图》,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难过?”湛泸叹息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十几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就连我,也禁不住羡慕他们。”他的笑容有些复杂,白螺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或许因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湛泸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却不料他对于人心却洞若观火,细微至此。“世态凉薄,人情如纸,螺儿,虽然百年来你见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别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泸轻叹,摇头,“就如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杀了徐君宝,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会如何?”白螺眼神复杂,许久轻叹:“你说得对。”湛泸松了一口气,“从未见你低头认错,如今这么说了,我走也走得放心。”“你要走了么?”白螺一惊,蓦地抬头。“是啊,难不成你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湛泸苦笑,望着窗外的繁华帝都景象,“如今宋室王气衰竭,赵氏已失天下,我奉天帝之命回归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现新的王者之后才能再度返回。”湛泸乃天子之剑,只跟随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个王朝兴起,又不知该过去了几世。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湛泸低声:“玄冥还没有找到,你一个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顾自己。”“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有些茫然。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在花下相对坐着,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吹拂,宛如枝叶间有无数精灵在低语。这样的情景,仿佛忽然回到了几百年前碧落宫的沉香亭之畔。湛泸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长身而起,“我走了,珍重。”看着他离开,白螺坐在满室葱茏的花木之中,却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萧瑟和孤独——几百年了,她辗转漂泊于尘世,多半时间都是孤寂一人。身边的一切都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人和事都随风消逝。唯一不变的牵念,除了玄冥,或许就只有湛泸了。然而,或许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贵。如今,当他真正地离去之后,那种孤独才铺天盖地而来。她茫然地想着,看着庭中的青青碧草,忽然觉得极其疲倦。不要去想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凡人才应有的烦恼。而她,本应已经超越了这种业障,世事流转,爱憎纠缠,于她不过是镜中之花而已,终成虚幻。世事多有缺憾,但无论如何,葛巾这一生终得圆满,也足以令人欢喜了。『小注:牡丹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叶、重楼之异,以黄紫者为最,洛下名园有牡丹数千本者,每岁盛开,主人辄置酒延宾,若遇风日晴和,花忽盘旋翔舞,香馥一场,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罗拜于花前,移时始定,岁以为常,正黄色十一品,御衣黄,千叶,似黄葵。——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陆金合欢〔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