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视(“我是杯子啊”)===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被陆缙做出来,却有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江晚吟眼神掠过他用帕子拭过的唇角,心思浮动,连陆缙将帕子递给她都忘了接。“在想什么?”陆缙问,似乎并未觉察出她的异常。听见他清冽的嗓音,江晚吟亦是觉得自己魔怔了。她抿了抿唇:“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您,这梨子甜吗?”他单手将头顶上的半个黄梨拧了下来,递到她面前:“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她正要想个理由拒绝,这时候草屋里的蒋阿嬷叫了声炊饭煮好了,江晚吟如蒙大赦,急急地推了开。说罢,连学箭也顾不上了,匆匆回去陆缙笑了笑,将溅到肩上的梨汁一点点掸了干净。山里不比国公府,煮的是寻常的黍米粥,用陶碗盛着。江晚吟喝不习惯,却知道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招待她的东西了。且山里人一贯节俭,她便是不习惯也不能浪费。于是江晚吟还是捧着陶碗一口一口地往下咽。一碗喝完,蒋阿嬷又热情地给她添了一勺:“你病刚好,多吃点补补身子。”江晚吟看着蒋阿嬷的动作,欲言又止。又不好拒绝旁人的热情,纠结地秀气的弯眉微微蹙着,好半晌才伸出手。陆缙轻易看出她所想,先她一步从蒋阿嬷手中接了过来:“我没饱,这碗我来吧。”“哎郎君你别客气!”蒋阿嬷道,“咱们山里没有好东西,但这黍米粥还是供的起的,里面还多着呢。”“不是,她饭量小,吃不消。”陆缙语气寻常,从容地接了江晚吟的碗。“你别……”江晚吟红着脸小声去劝。陆缙却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山里人日子苦,见不得浪费。”江晚吟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好轻轻嗯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他将那碗粥吃净。陆缙似乎完全不介意,动作从容。反倒让江晚吟觉得羞愧,怪自己太过娇气,连累了他。吃了饭,时候还早,蒋阿嬷对江晚吟道:“昨晚刚下了雨,树林里出了蘑菇,配上这雉鸡最是鲜美,小娘子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不如陪我去采一点?”江晚吟从前只吃过,倒是没见过这蘑菇是怎么长出来的,颇有些好奇,便随着她一起进了山。九亭山不高,山上多是一些榉树,入了秋,堆了一地的落叶。又是雨后,走起来松松软软的。“这蘑菇多是长在树根,落叶底下,须得扒一扒。”蒋阿嬷挎着个篮子手里执着一根树枝扒拉着。江晚吟学着她的模样,果然扒到了一丛白蘑菇,呀了一声:“这里好多!”她说着便伸手去摘,蒋阿嬷连忙制止她:“小娘子,这可使不得,这是鹅膏菌,一点点就会死人的!”“是么。”江晚吟小心得缩了手,拿帕子擦了又擦,却一头雾水,“可是阿嬷,我这个,和你篮子里的有什么不同?”“那可多了去了!”蒋阿嬷拿起两个一一跟她解释道,然后又叮嘱她,“你记住,这颜色愈艳丽的,尤其红的紫的,毒性愈大,奇形怪状的,也尽量不要采。若是误食了毒蘑菇,轻的幻视,吐一通便罢了,重的可是要命的!”江晚吟一一记着,接下来小心了许多。采了一上午,她篮子底下方铺了浅浅的一层,然后又随蒋阿嬷一起去林中采了些野菜一同回去。陆缙正在替老猎户改进弓弩和长矛,看见江晚吟提着篮子回来的时候,微微挑了眉:“这是你采的?”“是啊,阿嬷说我很聪慧,学的很快。”江晚吟将篮子递给他看,颇有些邀功的意思。陆缙见的比她多,提醒道:“这山里菌子种类多,小心挑一挑,别采到毒蘑菇了。”“阿嬷都说了没事。”江晚吟小心的将蘑菇倒在太阳下晾着,不以为意。陆缙检查了一遍,暂未看出异样来,便由着她去。山里无事,连日子也比外面的长。午后的日光暖暖的照着,照在陆缙的侧脸上,中和了他平日的冷冽之气。两个人极有默契,也不觉着无聊,一下午很快便过去。山里人只吃两顿,睡的也早,日头刚偏西,便要准备炊食了。在旁人家里借宿,自然要殷勤些,陆缙便主动下了厨。江晚吟这几日发现了太多从前不知的地方,当听到陆缙下厨的时候已经不震惊了。她心想哪怕他现在说他会补天,她也只会哦一声。只是想,陆缙的手艺恐怕这世上没几人尝过,若不是因缘际会,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她。于是江晚吟便搬了杌子乖乖在灶台前候着。陆缙一回头,便看见江晚吟殷切的眼。“你来做什么?”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江晚吟很机灵地站了起来:“我帮您打下手。”“你?”陆缙瞥了一眼她嫩的连拉弓都能勒出红痕的手,挑了挑眉,“老实坐着,别添乱。”江晚吟很有些不忿,她怎么就添乱了?但陆缙做什么都格外有条理,连切菜都说不出的优雅,好似切的不是野菜,而是执笔泼墨一般。江晚吟实在找不到插手的地方,便拧着帕子,随时替他擦手。还算有眼见,陆缙无声地笑笑,坦然地将手递过去。因着出身好,陆缙尽管不热衷,也很懂得吃。山菌本就鲜美,配上雉鸡,无需太多的佐料,熬够一个时辰,鲜味扑鼻。连蒋阿嬷见了都直夸好。江晚吟等了一下午,早已口舌生津。这三个月来,日日被长姐过度喂食,她胃口并不算好。这几日自从被掳走后,更是好几日没好好吃上一顿了。此时,看着奶白的鸡汤,她捧着汤碗动作虽还得体,却绝不算慢,小口小口地抿着,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还要?”陆缙坐在她旁边。“再来一碗。”江晚吟腼腆地点了头,将空碗递过去。陆缙又替她盛了一碗。一直到了第三碗,江晚吟喝干之后,又望着那咕噜咕噜的砂锅。陆缙一眼便看穿她所想,提醒道:“可以了,食不过量。”江晚吟留恋的看了眼,立马便打消念头,只好放下了碗,秀气地擦了擦唇角。她生的好,性子又乖,蒋阿嬷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劝陆缙道:“你是把她当囡囡养了?难得这小娘子喜欢,她愿意吃就让她吃,又没什么大不了的。”陆缙却不松口:“阿嬷,您有所不知,她这几日进食太少,一次吃太多容易出事。”蒋阿嬷瞧着他年纪比江晚吟大了一些,是个有分寸的,便没再劝。江晚吟知道陆缙说的对,然这语气总觉他好像在管教不懂事的女儿一样,莫名又有点羞耻,便坐在一旁不说话,余光时不时地瞥他一眼。偷偷摸摸的,有几分委屈。陆缙余光看她一眼,好似他不是她夫君,而是冷血无情的酷吏。三眼过后。陆缙吃不下了,擦了擦唇角,瞥了江晚吟一眼:“你当真没饱?”江晚吟很聪明,并不直接说,反而夸他:“是你手艺太好。”陆缙明知她是在讨好,却仍十分受用,到底还是松了口。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屈了一半。“半碗。不能更多了。”“只有一半啊。”江晚吟肉眼可见的失落。“不要?那算……”“要。”
江晚吟赶紧道,生怕连这半碗也没了。陆缙抿了口茶,嗯了一声,杯下的唇微微勾着。又喝了半碗,江晚吟终于满足了。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果然被陆缙料中了,她吃的有点多,腹中微胀。她又不想在陆缙面前落了面子,便寻了个借口在外面绕着茅屋一圈一圈的踱步。陆缙也没拆穿,只站在窗边看着,唇角微微勾着。好大一会儿后,江晚吟忽然抱膝坐在了屋外的石阶上。陆缙没当回事,只当她是累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擦完身之后,一掀窗发觉江晚吟还是石像一般的坐着,一动不动,才意识到些许不对。“怎么坐在这里?”陆缙出了门,走过去问。江晚吟却没回答,反倒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眼,指着他的肩迷惑地道:“姐夫,你肩膀怎么有小人?”“什么小人?”陆缙低头,肩上却空无一物。他·皱眉:“你看错了。”“没有错,一排呢!”江晚吟又往下指了指,“手臂上也有,你看,他们正在手拉手的转圈。”陆缙一贯不信鬼神,但听她说的煞有其事,颇有几分毛骨悚然。沉吟片刻,他伸手试试她的额:“你又烧了?”“没有!”江晚吟见他不信,偏头躲开,有些生气。陆缙也没跟她计较:“不早了,回去。”“不回去,我热。”江晚吟声音慢吞吞的。“你坐的是石板,上面凉,不回去也不能坐着。”陆缙提醒道。“我就要凉的。”江晚吟却不肯。陆缙以为她是在闹脾气,没搭理,直接上前拉了她的手。然他手刚一碰到她的肩,江晚吟忽然很激灵地推了开:“你别动我,我会洒出来的!”“……你说什么?”陆缙倏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江晚吟却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别动我。我刚满了,会洒出来。”边说,她边比划了一下,伸手抵在眉毛上:“有……这么满。”陆缙忽然想起一个传闻,听闻有人菌子中毒后会出现幻觉。江晚吟刚刚吃的最多,这语气,这胡搅蛮缠的样子,还有那小人……多半是了。陆缙又仔细看了看,发觉她好像是把自己认成了一个杯子。吃菌子把自己吃中毒了,她可真是够能耐的!“江晚吟,你是什么?”陆缙问。“我是杯子啊。”江晚吟很坦然。“那我是什么?”陆缙又问。江晚吟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勺子啊。”陆缙笑了一声。“你笑什么?”江晚吟反倒觉得他奇怪,一个勺子竟然会笑!“你中毒了,我不是勺子,你也不是杯子,外面冷,回去说。”陆缙见她毒的不轻,解开衣服替她围上。江晚吟却固执地推了开:“杯子是不用披衣服的。”“不披衣服,你不冷?”陆缙问。“我不冷,我是热的。”江晚吟试图跟他比划,“我里面盛的是热水。”陆缙挑了挑眉:“你不走,也不披衣服,那是要在这里坐一整夜?”江晚吟郑重地嗯了一声。陆缙对付过无数棘手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让他束手无策的。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通,只能顺着她来。无奈之下,他俯着身,一本正经地跟江晚吟解释:“是这样,杯子也是需要睡觉的,咱们先回去,回去一样可以坐着。”“真的吗?”江晚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分辨真假。“真的。”趁着这一瞬,陆缙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试图将她抱起来。江晚吟却不肯,抓住了手边的青石板:“不行,我会洒出来的!”“洒不了,我双手端着你,很稳。”陆缙又添了一只手,揽着她后背。江晚吟还是不肯:“我很烫的,会烫到你的手,你快松开。”陆缙拿她没办法,再抱,她眼泪就要漫出来了。他袖了手:“江晚吟,你故意的?”江晚吟不明白地看着他。陆缙盯着她懵懂的眼看了一会,觉得自己魔怔了。夜风柔吹,明月高悬,不远处,远山重重,鸟鸣深涧。陆缙规规矩矩的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荒唐的一天。很奇怪,却也没什么不好。“算了。”他到底还是低了头,陪着她胡闹。站了好一会儿,江晚吟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凉下来了,伸手扯了扯陆缙的衣袖:“我凉好了。”陆缙揉揉她的发,准备抱着她离开。江晚吟攥着他手臂,却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你要不要喝我?”“喝?”陆缙唇角微勾。江晚吟很认真地道:“我很甜的。”陆缙喉结一滑:“你里面装的什么?”“冰糖雪梨。”江晚吟想了想,微微启着唇。唇瓣莹润,格外的适合亲。陆缙心念一动,单手扣着她后脑,缓缓俯身。鼻尖相抵,纠缠的气息瞬间大乱。他正欲含住她的唇瓣时,江晚吟却忽然偏头,捂着嘴轻呕了一声。陆缙陡然意识到不对。他极度爱洁,一贯对各种可能污秽沾身的情况敬而远之。他眉间一凛,迅速握住江晚吟的肩推开。然到底差了一步——袖口忽然一热。陆缙顿时手臂僵直,缓缓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江、晚、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