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并没有低头看信,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杨无邪上前捡起了那封信,看完后面无表情,良久之后只留下一声长叹。秋风秋雨。顾惜朝凝视着窗棱上的水。蜿蜒地滴下来。他伸手出窗外,一滴水打落在他指尖。顾惜朝开口道:“你进门有一会了。却一直不说话,光站着。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就开口吧。”他身后站着的人缓缓抬起头,又垂下。“我把蔡心空留下的分舵二百四十三人暂时交给孙鱼调配。”顾惜朝摇头道:“戚楼主你说的不对。你应该说清楚,是我手上的所有人。”戚少商也摇头,“温有芽留给你。”顾惜朝回身行礼道:“谢楼主。”戚少商并未看他,淡淡道:“明日,杨军师主持,在红楼信义厅问询你。你有什么要说的,什么该说的,什么想申辩的,都准备好吧。”戚少商仍然一身白衣,他的面容也苍白如洗。整个京师武林都一片惨白。巨侠方歌吟于京郊小苍山祭奠亡妻,天黑路滑,失足跌落。云深。暮重。情痴。纵然,他一身“脩然来去”的绝世轻功也无法挽回。暮霭苍茫。残赭乱飞。山岚劲急。雁行泣血。人生常哀,岁月无歌。生尽欢,死无憾。方应看在神通侯府摆上灵堂,前往祭奠者无数。方应看一日之内接连哭晕两次。顾惜朝勾唇笑着,他弯起的唇角又成了凌厉的钩子。冷酷而妩媚。他挑眉,带着孩童的无辜与张狂。他轻声细语,声音悦耳而优雅,“信义呀?”入秋,戚少商依旧只着一件苍然的单衣。屋外,风急雨大。他推门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像要就快要溺死在这风雨里。连云宫中结灯大宴七日。第七日晚,宾客皆已散去。仅留得几名琴师在厅中,端坐低眉,一时慷慨错落,一时高山流水。赵佶侧身倚在榻上,一手端杯叹息道:“停下吧。”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醺的面色映着宫灯,带着几分萧索。昨夜梦中,他竟看到自己跋涉于茫茫北国的雪地之中,沉溺于冰河尸水之中,生何欢,死何苦。他要激昂的,热闹的,温暖的来击碎那份冰冷的恐惧。第七日大宴已结束,人虽散,曲不能终!他身边的美人瓠犀发皓齿,素肤若凝脂,仪态万方雍容风流。她已陪他近二十载,从普通宫娥步步晋升到贵妃之位,自十四岁起,直到云鬓之中夹杂了一丝经过悉心遮掩方才未能显露的银丝。她知他,懂他亦眷恋他。纵使宫娥一万人,繁华如锦,鲜妍如斯,唯她因聪敏灵秀而长宠不衰。此刻,她轻启朱唇道:“官家可是觉得这曲不称心?”赵佶放下酒杯,眼眸中澄澈而光亮。并不是一双因长期沉湎于酒色而浑浊的眼睛,因为让它们沉沦的并非酒色,而是美。他是天生的艺术家。先皇梦李后主托生而降端王,在这九五之尊的宝座上,是君误国,亦或国误君?然而此刻,他对此种种尚无知无觉。赵佶起身,立于皇榻之前,缓缓道:“朕终于光复燕云,不辱祖宗使命!可朕这开疆拓土的奇功,竟无一曲能抒朕胸怀!”乔贵妃听罢柔声道:“这些个乐师,虽然精通韵律曲艺,可到底不过是些优伶之属,平日里弹弄些靡靡之音也便罢了,哪个有能理解圣上的文治武功,圣人胸襟?”赵佶嗤笑一声道:“哦?依乔娘子所言,朕可得自己研习琴艺了?”乔贵妃摇头巧笑道:“不然,圣上万金之躯,岂能亲自鼓琴?这琴得了圣上的拨弄,岂不天灵顿开,修成精怪?”赵佶听着只觉有趣而受用,又见乔贵妃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光华流转,忍不住道:“依乔娘子这胸有成竹的模样,可有什么好办法?”乔贵妃起身为赵佶杯中再斟满一杯酒,“好办法说不上,不过,臣妾倒是有个点子。”“昔日晚晴妹妹在宫中陪伴时曾说起过,她的未婚夫君是个少年俊才,英武不凡,侠骨柔肠,除了才华无双,武艺高强以外还精通音律,善琴解音,曲旋轩昂,从不弹靡靡之音。况且臣妾听说,圣上前阵对他的忠勇有所嘉奖,私以为,这样的人物或许可以一试。”赵佶眉头微皱道:“晚晴的夫君。朕想起来了,便是那顾惜朝?”乔贵妃点头道,“不错。”赵佶沉吟片刻,迟疑道:“他或能一试,可是他的妻子新丧,朕也准了他守孝三年。此刻似乎不便宣召。”乔贵妃面带浅笑,若春花带露一般楚楚道:“他守的是一家之丧,而今却是天下之喜!孰轻孰重?臣妾以为顾公子当是明白事理的人。”还未待赵佶说话,却听正立于一旁伺候着的米苍穹道:“若是皇上需要见他的话,老奴即刻去宣便是。”赵佶眉眼微动,忽而瞧着米苍穹笑道:“今日晚了些,你明日去宣便是!”顾惜朝抬眼,瞧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对温有芽道:“未时将近,走吧。”温有芽起身开门,两人刚一出门,温有芽又忍不住回头问道:“公子,你有把握说服戚楼主,杨军师他们相信你么?”顾惜朝不答,信步出了门。温有芽两步跑向他身边道:“公子,我相信你不会和方拾舟那个贼子沆瀣一气!”顾惜朝却淡淡道:“你倒是说说究竟什么是贼子呢?”温有芽愣了愣,却听顾惜朝朗声道:“贼为窃者。窃钩者诛,而窃国者侯。”温有芽跟在顾惜朝身后,两人刚至红楼,却见一干人围在院中。顾惜朝快步上前,见米苍穹自正中转头见他来,笑道:“顾公子,可来了。”顾惜朝眉眼微垂,见戚少商杨无邪孙鱼张炭等人均在一旁看着他。米苍穹左手托高圣谕令牌高声道:“圣上宣顾公子即刻入宫面圣,不得有误。”这话说如一枚石头落入了深井之中,无人答话。米苍穹冷笑一声对戚少商道:“见圣谕如见圣上,戚楼主,你们为何不跪呢?”张炭眉头紧皱,额角一根青筋骤然暴起,昔日张三爸惨死于米苍穹棍下情景正历历在目。孙鱼见状暗地里按住他右手。众人眼见戚少商先缓缓垂眼,后撩衣跪下,纷纷跟着戚少商跪下。信义厅中一片沉寂。良久,杨无邪环顾厅中戚少商,张炭,孙鱼,唐肯,利小吉五人,开口道:“想必诸位都知道今日集会所为何事。”戚少商垂眼道:“虽然出了些状况,但是大家既然都来了,该听的事情还是应当要听上一听,该商量的事情还是应当商量商量。军师且说罢。”杨无邪点头道:“我知道三件事。其一,顾夫人忌日的那天,方应看在他夫人的坟前找过他。其二,三合楼鏖战前夕,顾惜朝曾经易容前往在城南的杂货店密会过方应看。其三,昨天抓住赵六福,自称为方应看送过密信给顾惜朝。”说着将手中的纸笺递给孙鱼等人传看,“这是顾惜朝自己拿出的‘密信’,上面方应看定计如何谋害方巨侠。”张炭听罢忙道:“顾堂主心存报国之志毋庸置疑。我绝不信他会与方应看那厮勾结!只怕是蓄意陷害!这而今顾堂主人也不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我们难道要此刻给他定罪?”唐肯亦皱眉道:“这些事确实古怪,可也不是没个蓄意陷害的可能。军师可能断定这其中并无隐情?”杨无邪点头道:“我的确不能肯定。”“方应看第一次见顾惜朝那日,因为方应看的武功深不可测,探子未敢上前,并无法获知他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