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没有留意有什么异样,因为这个异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异样。人群中夹杂着一个普通的卖鱼郎。这个卖鱼郎带着普通的斗笠,长着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粗布衣,普通的鱼篓。如果说他有什么不凡,便是他实在太过于普通。普通到让人即使见了很多次却也好像根本没见过一般。所以也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卖鱼郎的行迹竟然和这两名年轻捕快一模一样。那两个小捕快在巷口一转,绕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之所以行人稀少,是因为还没有到热闹的时候。日头之下这街道清清淡淡。一到了夜晚,便总有花枝招展的姑娘来来去去,贴上每一个在夜里放慢了脚步的行人,一派风流,堪比小甜水巷。但这儿与小甜水巷可不相同,小甜水巷百花街以官妓为主,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言笑晏晏。这儿的姑娘,多是孤苦无告的出生,并无出众的才情,却有青春正茂丰腴多汁的身体与妩媚风流的面庞,一举一动挑衅着人最原始的欲望。可是日头出来的时候,这儿不过只是条店铺稀松,冷冷清清的普通街道。大多店铺都闭着门,却只除了当头那家药铺。两名年轻捕快将囚车停在了药铺门口进了门,那熬药的小童抬头他们略略点了个头便叫他们向上楼上走去。鱼好秋正给那床上躺着的人灌下一碗黑糊糊的药。这两名年轻捕快正是无情座下的两名童子,叶告与陈日月。两人对鱼好秋恭敬道谢后,稍微年长些的背着剑的小捕快叶告道:“烦劳鱼姑娘了。公子今日着我们把这人提回去。”鱼好秋甩了甩从给床上躺的人灌药时溅到手上的药,瞥了他俩一眼,“怎么是你们来提人呢?你们无情公子不是说这人异常重要,理应由追三爷亲自来提吗?”叶告与陈日月闻言互相看了看,叶告无奈道:“不瞒姑娘,追三爷原本是要来的。可是谁知道金人特使今儿入开封和谈,追三爷得看护开封治安实在脱不开身……”鱼好秋黛眉一皱,正欲发作,却见熬药小童急急忙忙跑上来道:“阿姊!何家的人找上门来了!”鱼好秋神色一变忙问:“你可有把他们关在前厅?”小童道:“有是有,但他们再往里闯,那门可也扛不住呀!”鱼好秋听罢转头扔出一块黑布给那两名年轻捕快道:“这怪人吃了我的‘不吃不喝光睡散’,没得三四个时辰醒不过来。你们把他这没鼻子的脸包仔细,从后门走!”说罢,咬咬唇道:“你们出了‘名利圈’以后记得告诉追三爷,‘下三滥’的那帮臭小子又来纠缠我!他若是实在脱不开身,也行行好,早晚来给我收个尸吧!”说罢转过头便急忙向楼下跑去。陈日月瞧着她的背影道:“她跑走的时候眼里好像有泪哩!这何家的人这么可怕要置一个弱女子于死地!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叶告在陈日月的头上一敲道:“没脑子!她哪是什么弱女子?对付几个何家的人总不至于送了命。她这是气三爷不来瞧她呢!”陈日月扁嘴道:“可是……”叶告拍了他一把道:“可是啥呀!公子说了这个人至关重要,我们快快把他压回去莫要节外生枝才是!”两人说话之间却不觉察,床上那人的唇角正流下一丝黑色的汁水。前厅中的三人正举刀预砸门的时候,那门忽而开了。鱼好秋困憨娇眼,似睡非睡,抬头一望,不禁哆嗦了一下,云鬓青丝连带着发间的那朵素白的花都微微颤栗,神情惊恐而楚楚。大多数男人都无法抵挡她的这一眼,这一哆嗦。这会让男人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男人而想继续做些什么以证明这一点。“三位爷,这是做什么呢?可吓坏奴家了。”但这三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眼中却好似喷着火一般。三人皆身着粗布麻衣,一幅精悍干练的打扮,正是何家的“淮水三杰”。最矮那人乃是“鼠头王”何子,平日里钻山打洞一把好手,人也生的獐头鼠目,门牙歪斜,开口便愤然道:“鱼姑娘,我兄弟三人几日前光顾了你的小店,你卖给我们的‘一夜七次丸’,‘仙女下凡散’和‘一碰发情剂’可名不符实咧!你这做掌柜的可怎么赔我们?”鱼好秋面露难色道:“奴家就这一家儿小店,怎么会昧着良心拿些次货骗三位爷呢。三位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得罪了你们,我这小店可还要不要呢?”何子撸起袖子道:“你那一夜七次丸,我一吃,不但下面没了反应,还白白全身起满了癞子!”“上树精”何水气的一拍桌子吼道:“你那‘仙女下凡散’更是好,敢情把老子当仙女了?”他原本精瘦的手,往桌上一砸,青筋全部暴起刹是骇人。鱼好秋都忍不住掩唇娇滴滴地笑道:“不知哪家的凡夫俗子怎么好的运气呢?”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不动的“入水貂”何杯缓缓动了,他的脸上罩着块黑布。平日里他并不会这么做,他珍爱他的脸,他是三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但是当他揭开那块黑布的时候,他的脸却很狰狞——问题在于他的嘴。他的嘴黑的像一块碳,且嘴唇翻着,里面一颗牙齿都没有。他成了真正的“无齿”之徒。何杯一说话便带着嘶嘶声,口水也从没有牙齿的嘴流了下来,“你这小婊子把我们三兄弟都整成什么样子了!我操你妹子的!”鱼好秋丝毫不惊慌而是抿嘴笑道:“唉,可别操我娘亲,我妹子的了,小女子就在这里,三位大爷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啊。”三人一起笑了,笑得猥琐而狰狞,三人中曾经唯一称得上好看的何杯此刻笑得格外可怖。何子道:“不愧是追三爷的红颜知己,够豪爽。只可惜追三爷此刻还在宫中保驾,等他来了,我们也操了个够本了!”鱼好秋依然娇笑着,柔声问道:“三位爷来了还提三爷做什么?可还要买小女子的货?”何水也笑道:“买!买鱼!”鱼好秋目如点漆,唇如朱砂,微微一动道:“买鱼,可是要,送刀的——”说罢,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鱼形的弯刀,率先一刀劈向何子。何子矮身一滚,何杯两手大伸来揽鱼好秋的肩膀,鱼好秋一击不中回手削向何杯。何杯低手从腰间抽出一支九截鞭劈头就抽。鱼好秋以身靠着前厅中的桌子一旋避开。何水带着铁爪的右手从后抓向鱼好秋肩头。鱼好秋挥刀仰身,左手曲起以手肘攻向何水。他们在前厅斗在一处,全然没有留意楼上古怪的声响,比如,人短促的尖叫,踢打与身体倒地的声音。那小童猛地窜出来扑住预备偷袭鱼好秋的何子,大喊道:“阿姊快走!”鱼好秋不由分神看他。见何子一脚踹开那小童,小童飞扑出去几丈,心中着急,下手一时失准,被何杯的鞭子卷住腰身。何水又向她攻来。正在这时,何水突然惨叫了一声。惨叫之后他那只枯瘦的手已被钉在了墙上。他手上的两根筋骨之间赫然插着一把秀气零星的小刀。所有人都被这瞬间的变故和那把消无声息的小刀所震慑。进来的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极其普通的卖鱼郎。他最不普通的地方便是他的眼睛。他在路上低着眼,露出倦色。但是此刻那双眼睛幽深而凌厉。何子对他怒道:“你是什么人?干嘛管这闲事?”卖鱼郎耸肩道:“你们要买鱼,不找我,找她作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如同浸透了日晒雨淋。何水一咬牙,将手上钉着的小刀拔下用尽全身力气掷向卖鱼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