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鲜花盛誉与曾经那么多人艳羡赞赏的目光,都在他的新作《天阙》陷入争议时,变成了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但谢晋险些忘了。慕云殊和旁人不样。想到这儿,谢晋不由舒展了眉头,总算是将心里的那点担忧给彻底放下了。下午的太阳正盛的时候,外头青砖上的苔藓都被炙烤得失去了鲜亮的色泽。谢晋最近在盯个书画展,工作上的事情有点多,他也没有久留,坐了会儿就说要走。但当他站起来,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慕云殊清澈的嗓音:“谢晋。”谢晋闻声回头的时候,就见慕云殊将个木制的画筒朝他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当着慕云殊的面打开来,卷轴只展开半,谢晋就笑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书法家——南朝的郑天恒的《朝叙帖》。“回礼。”慕云殊喝了口水,瞥了眼放在桌上的那只木盒子,也没看他,只慢吞吞地说了句。“你这回礼,可比我送你的那块石头值钱多了。”谢晋笑着把那幅字重新收好,动作始终小心翼翼。这天,在谢晋离开之后,慕云殊在临着荷塘的回廊里坐了下午。当他再把那幅《天阙》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天夜里的那场奇怪的梦。梦里的景致几乎和他的这幅画模样。唯独……慕云殊的指腹在那画里半隐在缭绕烟云间,只显露出模糊的轮廓的殿宇间细细摩挲了下。他抿了抿唇。唯独少了那个女孩儿。那个见面,就往他怀里扑的女孩儿。令慕云殊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夜里,他竟然又次梦见了她。不是在云雾缭绕的天阙,却是在嘈杂纷繁的人间。不同于现代社会里的高楼大厦,车流往来,这里更像是座纯粹的古城。所有的人都穿着古代人的衣袍或裙衫,长街之上人来人往,街边小贩声声叫卖。偶有放肆的锦衣少年打马而过,人群喧闹着,不少人仓皇躲过,惊呼阵阵,巡街的兵士却始终视而不见。无论是这街市,还是旁边清波流敛的护城河里那些缓慢往来的船只,又或是那座宽阔的石拱桥,每处建筑,每寸烟火,都是慕云殊无比熟悉的模样。这是他笔下《卞州四时图》里的景象。是他十岁那年的作品。这应该算得上是他第次将山水与风俗相结合的画作,画里有魏朝卞州的风土人情,更凭借画里来往的人物或是石桥相勾连,把卞州的四季都融在了幅画里。他画的卞州,是他心所想的卞州,而画里卞州的四季,也是他自己心里以为的四季。就好像他也曾在这座卞州城里那样真切地生活过似的,他当初落笔时,就觉得卞州就该是这副模样。能够这样清晰地看见自己笔下的画面骤然生动起来,砖瓦,草木,甚至于每个走过他身旁的人,都是那么鲜活动人,慕云殊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里骤然添了几缕明亮的光彩。这里的切好像都无比真实,他甚至可以伸手去触碰到街边绿荫里吹来的那片叶。根本不像是场虚幻的梦。可他又十分确定,这里没有个人能看见他的身影。这时,人群里忽然哄闹起来,有女人尖刻的嗓音由远及近,还有男人的怒骂声,和着些人啰啰嗦嗦的惊呼议论声传来。慕云殊回过神,抬眼的时候,正好望见不远处那抹扒开重重围看的人群,奋力奔跑着的瘦弱身影。即便她那张面容上沾着些灰痕,穿着身破旧的衣裙,头发散乱,满身狼狈,他还是眼就认出了她。“你以前,可喜欢我了……”耳畔仿佛又有少女温软可怜的嗓音传来,像是有如簇的火焰燎过他的耳廓。周遭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个人可以窥见他的身形。而他立在那儿,看着她被后面拨开人群的那对年夫妇人拽住她的只手腕。看着她被他们强硬地按在了地上。看着她憋红了那双圆圆的眼睛,半张脸贴在尘土里。看着她挣扎,也看她抿紧干裂的唇,费尽力气却还是被那对夫妇强拖着往回拉。可那刻,慕云殊忽然见她,越过了那么多身影,将目光,准确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她在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慕云殊就是这么确定。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逐星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清晰地看见所有人从他的身旁路过,却没有擦到他半寸衣角,她也看见阳光穿过路边的绿荫,落在他肩头时,他周身却泛着清透如月色般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