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是阿忍最轻松惬意的日子。她在沙州每天都有很多活要干,路上也不断责问自己,现在双眼一闭什么都不去想了,经常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后就练练字看看书,再去逛街,她尤为喜欢逛泥塑铺子,一边看天南海北的泥塑作品一边揣摩自家的方法,越发觉得义父的技艺登峰造极,有些手痒了,却一直没找到卖泥块的店铺。
去问问伽衡,让他帮我买两块回来。
她一想到伽衡就嘴角上扬,独自傻乐半天,整理好面部表情后才推门出去。找了一圈又没找到人影,曹沛沛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练习汉语发音,她问:“沛沛,你知道伽衡去哪里了吗?”
曹沛沛盯她:“赵娘子,你每次找我就这一个问题啊。”
阿忍一时语塞,他低下头,“他和闻辩都走了。”
“走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就是看见他们收拾好行李出城了。”
她满腹疑虑,但是曹沛沛已经明显不开心了,她不好再多问。说了一会儿话后,她又找商队里其他人,只有郑枥知道闻辩和郑龟寿去了杭州,谁也不知道伽衡去哪儿了;又去伽衡房间,什么纸条之类的也没有留下。
此后的日子平静却暗流涌动,长安城该怎样还是怎样,笙歌舞乐,万国来朝;哥舒翰据守潼关,李光弼与郭子仪接连大败叛军史思明部,切断了叛军前线与范阳之间的交通线,叛军东进被张巡阻于雍丘,南下又被鲁炅阻于南阳,安禄山腹背受敌。形势一片大好,就连乐坊也出了许多赞颂圣上军功的词曲。阿忍原来是不了解这些事的,最近常去宣化坊的“交壤记”——她苦苦搜寻半月后发现的一家有泥砖卖的泥塑铺子——找广愿喝茶闲聊,从她那儿听说的。
广愿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然而觉得在家当大娘子太无聊了,正好从小拜师学泥塑,便开了这家交壤记做做生意。阿忍逛完了所有的泥塑铺子,觉得这家小店是最别出一格的,可具体哪里好也说不出来。赵无量精心培养赵有觉为衣钵传人,对她只是教着玩玩而已,所以阿忍只是会而不精。纵使如此,她搭木架的时候广愿便道:“你是赵无量教的?”
“这便发现了?”她惊叹道,“我是他义女,略懂一点。”
“木架就是佛的骨骼呀,通过打钉确认头、肩、胸、腰的位置,内行人看身材比例就知道师出何门了。”
阿忍想了想,把木架拆了重搭,这回广愿就看不出赵无量风格了。“因为我没有在做佛像,”她解释道,“我想着具体的人,身材当然和佛不一样。”
广愿看着那宽肩窄腰高个长腿的木架,“情郎呀?”就眼见着阿忍脸红起来,慌慌忙忙给拆了。
她前仰后合地笑了半天,觉得逗小姑娘真好玩。“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情郎好啊,不像我见都没见过夫君就嫁过去了。不过他人也不错,能凑合过。”她拉过阿忍的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可是你天天来我这里,怎么不见你情郎出现呢?”
“他走了。”
“走了?”广愿差点想说一句节哀,瞧着阿忍的神情又不像那个意思,“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节哀。”她诚挚道,“换一个吧。”
阿忍于是拼命说服广愿他很好,越说广愿脸上那种混杂着怜悯与好笑的表情就越深刻,反问道他是不是摸过你的手?是不是亲过你脸?你以为真的是有什么急事吗,他动手动脚得逞了,新鲜劲儿过去了,就去找下一个女人了。啊你说什么?还是个胡人?广愿几乎一脚把木架踢翻,恨道:“那就更不可信了!他跑到天涯海角你都找不到。”
阿忍早听沙州的邻里女子们说过男人不可靠,她从前没体验过,不知道究竟有多不可靠。这下被广愿的话给惊到了。那些隐晦的、暧昧的、心照不宣的暗流她自然不好意思清清楚楚地讲给她,让她判断一下是真还是假,只是小声道:“可是他表现得很真诚,你是没看见。如若他对我不是真心,那寺庙里那些僧人对佛也不是真心的。”
“确实不是真心的啊。”广愿奇道,“你们沙州的僧人很虔诚吗?长安的僧人都是混香火钱的。”
阿忍三观巨震,又听她接着说:“那安禄山,早年还偷人家羊,圣上给他三镇节度使的权利,贵妃收其为养子、为其洗三,皇恩浩荡呀,这他都要造反!你说男人多无情?天宝十三年,叛乱事宜已准备好,他还敢去华清宫跪地恸哭,你说男人多会演?”
广愿满意地看到阿忍一会儿没说话。
阿忍是真的恍恍惚惚琢磨出了点什么。虽然不觉得伽衡真的从此抛下自己不顾了,但在原来只是疑惑的基础上,多了一层失望。她早就懂得世上的情义都是不坚牢的,最近身边出现一个男人,居然就给忘了
赵安忍,你趟这趟浑水做什么,他真的走了呀。早知今日,当初何必从寂静中走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