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上端坐不到半分钟,余葵听到楼梯间有脚步匆匆下来,边走边喊厨房阿姨,“快帮我看看这裙子怎么样,有没有显得我特别和蔼可亲?”时辰正喝水,差点没喷出来,放下杯子咳嗽提醒,“妈,小葵已经到了。”被点到名的余葵噌地站起来,跟着时景叫人。时景的姑姑很年轻,年轻到令人大吃一惊。气质很像她们美院从前的一位教授,珍珠耳环,高跟鞋,丝毫看不出生过时辰那么大的儿子,性格也亲切得过分,跟小姐妹似地,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余葵有点懵。一边咀嚼姑姑剥好塞到嘴边的橘子,一边回答姑姑的天马行空的提问。“……我高中以后跟爸爸住,老家还有外公外婆。”“种红薯的技巧嗯,我外婆说,在天气转暖的月份下苗,雨水多虫害少,最近应该刚好合适吧……”“本科是清华,信院自动化专业,硬件软件都学了一些。”“哦,工作目前在一家互联网企业做游戏美术……我觉得还挺好玩的,玩家们给的评分不错。”她一边帮姑姑的手机下载游戏app,一边承诺,“有空的时候我上线带您一起做做任务。”时景初时还帮着抢答,后来见两人连上客厅wifi,原地开起了团,气氛一派和睦,才稍微松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担忧什么。余葵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对人有着天生的赤忱和善意。越通透的人其实越明白这品质有多么难能可贵,谁会舍得讨厌她呢?九点。时辰有事出门,叫上时景一道,顺带接姑父回来吃饭。人是叫出门了,却心不在焉,车辆打火后,还不时往后视镜看,知道堂弟不放心,时辰大咧咧劝,“你只管放心,我妈又不是老虎,你瞧她表现得多亲切。”时景怀疑:“姑姑今天怎么……”“你是想问她今天怎么特别能演吧?”时辰一语道破。他挂挡起步,“其实你可以轻松点,小景,不用活那么累,从前,长辈们确实对你的未来抱有很多期待,想想看,整个家族里数你最帅,聪明努力,那时候别说裴姝,玉皇大帝的亲闺女下凡,他们都觉得配不上你。”“到你爸走了之后,大家忽然想明白了,一直以来,也许就是大人的期待压垮了你,奶奶说,以后不能再强求你任何事,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好,管人家普通家庭还是偏远山区,只要能让你高兴,我们也就高兴。”“说实话,你高中赖在昆明不肯回来那点小秘密,我妈早跟周秘书打听清楚了。这姑娘有能耐啊,时隔六七年,还能让你这么冷静的人急戳戳回北京,我妈好好待人家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对她有意见。”时景怔了半晌,低头叹气。“让大家操心了。”“一家人说这些干嘛,我让他们操心得更多,是不是还得给长辈们叩头谢罪。”时辰到说这儿想起什么,声音变得愤愤起来,“你是没看见,今年过年我领女朋友回家,我妈那架子端的,我左边挨一巴掌、右边挨一巴掌,里外不是人。我妈这双标狂魔……”余葵带着姑姑连胜几局。又给她介绍了商城里自己画的热门皮肤,还有升任主美版本更新后,带领团队出的几个新角色,瞧得姑姑眼睛发亮。“小葵你自动化专业的,画画也那么精致漂亮啊?”余葵羞赧挠头。“我还修了个美院双学位。”姑姑戴上老花镜,越端详越满意,放大看一会儿,又缩小看一会儿,不知不觉就手滑买了好几个。女人爱买衣服是天性,哪怕只是游戏里的虚拟数据,她买完,叫来阿姨带余葵到处转转,随便参观,自己则迫不及待穿着新皮肤扎进游戏,又开一局,小试身手。余葵院里院外,楼上楼下晃悠一圈后,溜达到时景的卧室。“小景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所以平时除了打扫灰尘,我都不怎么进来。”眉目清秀的阿姨在围裙上擦擦手,踮脚把书架上的几本相册捧下来给她,“不过管他喜不喜欢,我们太太每次都拿他的相册招呼客人。”余葵心领神会。她要是有这么帅个儿子,逮着机会也得抓紧给别人显摆显摆。挨着床边坐下来,她盘腿翻开相册集。看得出,时景从婴儿时期起就非常标致可爱,俘获了一众叔叔阿姨的关心,连幼儿园老师也把他搂在凳子上弹钢琴。余葵没忍住,从兜里掏出手机,偷摸拍两张。再往后翻,动作便渐渐放缓了,一页页往后,她忽然回忆起高二那年,猝不及防打开时景空间感觉了。傻眼,震撼。即便随着年岁渐长,余葵觉得自己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时景小时候的经历仍然比她想象中开阔得多。刚进门那张奥运开幕式合影只能算冰山一角,他跟随长辈去过的重要场合数不胜数,和爷爷到卫星发射看台、肩上挂好几颗星星的叔叔伯伯抱着合影,坐库房里的装甲车坦克,戴勤务兵的军帽……大多时候,余葵只能隔着新闻联播窥见的世界,却是他真实的人生。他甚至从未将此当作谈资吹嘘、或提起过。想到新闻联播,余葵脑子里冥冥中有一根线似乎搭上了。她下意识把相册往前翻,找到时景和父亲合照那几页,又看了一遍,打开搜索引擎。
记忆中,高考结束那个暑假,报纸是似乎确实刊登过一整版面的讣告,但那时,她从未把时景的父亲,和新闻里的政要联系起来。半晌——余葵受到冲击般按下手机熄屏键。仅仅是看着讣告,她已经能想象时景当时的心情,对十八岁的他而言,一切叛逆争执,都只是建立在他想获得父亲认可的基础上。男人离开那天起,支撑时景世界的大树轰然坍塌了。阿姨从楼下端了果汁和点心进来,见余葵瞧着照片发怔,也跟着叹气,“时书记刚走那段时间,追悼会结束,小景门一关,就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两个月,开始连水米都不肯进,直到他爷爷奶奶来,又哭又劝,总算肯开门吃东西了。”她轻拭掉眼里的泪光,“小景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外表高冷,其实心善,他就是自责啊,和自己较劲儿,到收拾行李去长沙报道那天,整个人瘦了十来斤,整个人飞扬的精神气都沉下来了,人也成熟了一大截。”余葵不敢再听,匆匆合上相册。阿姨大概也觉自己把话题弄得过于沉重,匆匆放下托盘,“饭就快好了,小葵你慢慢看。”走到门口,她似是又想起什么,“对了!”搬个小凳子回来,垫着踩上去,“小景还有个隐藏相册,平常不敢让他发现,我们都是背着他偷偷欣赏的,不过……给你看的话,应该没关系吧!”她特意提醒:“小景从鹅绒枕头里抽了根小羽毛做标记,小葵你看完塞回去时候,记得把它夹到第一页。”哈?什么隐藏相册还弄得神神秘秘,光屁股的满月照吗?余葵期待地翻开,惊愕地瞪大眼——第一页,就是她被摄像头抓拍的大脸。穿着附中冬季校服,余葵傻乎乎夹在人群中龇牙咧嘴拔河,重点在于,这张照片是她在高二十五班时候拍的,她自己都没见过,他哪里偷来的照片!十来分钟后。等余葵把相册整本翻完,头脑发懵,感觉世界都不真切起来。她一直肯定,自己的喜欢比时景多得多,可如果时景从那时候就开始关注、保存她照片,是不是说明,他俩算双向暗恋?余葵努力回想,高二时期,她个子不算高,刘海也长长的,灰扑扑像个沉默的背景板,时景喜欢她什么?写作业吃得满本子饼干屑、游戏里抱着他大腿喊求带吗?再想远一点,如果她学习不是特别努力,没上清华,只是去了任意一所普通大学,他们还会不会有今天的后续发展?……严格地讲,思考这些其实没有意义,但余葵却能清晰感觉到,她少女时代遗憾的最后一角,正逐渐被缺失已久的拼图严丝合缝填满。她曾以为只有自己哭笑忐忑、卑微羞怯的时光,并非独角戏,他也曾将喜欢掩藏在平静自若的外表下,不留余力朝她奔赴。饭点,那位据说非常忙碌严肃的姑父总算回来了,男人军装挺拔,走路带起一阵风。第一次跟这么大的官儿同桌吃饭,余葵刚刚放松的神经又支棱起来,全神贯注回答对方的提问。未曾想姑父也平易近人,听说余葵信院毕业,还提起她们学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问她认不认识。余葵猛点头。“我大修过他的课,现在使用的本科教材也是老师编撰的。”“跟你和小景一样,我跟他还是高中同学,老朋友,好几年没碰面了。”姑父举杯,跟她这个小辈干了一口椰汁,转头又问起时景在学校的情况。从生活到学业,他问得十分细致,交代他一些治学做人的道理,一顿饭就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了。余葵进门前以为自己会紧张拘谨,却没想这顿饭,吃得比她回亲妈余月如那里还轻松。饭毕,一家人要送时景去高铁站,好说歹说被他拒绝。姑姑伤心地拥抱时景,“臭孩子,也不知道想家,下次再见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时景个儿太高,俯身安慰地轻拍她两下,“姑姑,刚刚吃饭时候您看手机没仔细听,我下个月跟导师到北京交流……”姑姑的爱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那你差不多就去赶高铁吧,别耽搁了。”拎着来时的行李,时景走时,也还是简单轻便的几件衣服。余葵把人送到安检口。道了别,时景走几步,又回头瞧瞧她还在不在原地,他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很鼓,逆着光,寸头利落,下颌线条紧绷,眼睛漆黑,几次想说什么,却都被往来的人流隔断视野。余葵每见他瞧过来,就挥挥手。车站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的不舍。明知道时景也许隔一两周还能回到北京,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还是难掩失落,掐着指腹使劲抑制这种没由头的酸涩感。在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形即将汇入人海的前一秒——她实在没忍住,朝前走了两步,只是想离他近点儿,再多看会儿。没料本已经排到安检的时景,恰巧在这时回头。只瞧见她动作,男人拎起行李,折身大步流星穿越汹涌的人潮,朝她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