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温二”与先前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不同,响亮无比。方嬷嬷一怔,抬头问对面的丫鬟,“谁是温二?”丫鬟也是一脑子糊涂,“奶奶该是温大娘子才对。”“哟,这新人怎么还闹上了,今儿是谁守夜”这头还未闹明白,外面廊下突然传来说话声。听声音像是大夫人吴氏,方嬷嬷眉头一皱,忍不住嘀咕,“她来凑什么热闹。”使了个眼色给旁边丫鬟,“你去瞧瞧。”自个儿则悄悄上前,耳朵贴上了直棂门扇。丫鬟匆匆走出去,大夫人已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立在了院子的穿堂内。见丫鬟来了,大夫人挑眼朝灯火通明的厢房内望了望,神色一片忧心忡忡,“这大晚上的,宾客还没散尽呢,温家大娘子可是闹上了?”“闹一会儿就过去了,大夫人不必担”“你等着,明儿一早,我便让人抬你回温家。”新郎官儿似乎是气得不轻,瞧这阵仗怎么也不像是一会儿就过去的样子,大夫人心知肚明,故意问丫鬟,“三公子怎还把人家大娘子送回去呢,老夫人还躺在床上呢,可经不起他吓唬。”丫鬟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您就别来火上添油了。屋内温殊色听他说要把她抬回温家,到底有些心虚,旁的她不怕,唯独怕惹祖母伤心,瞅了瞅跟前满脸怒容的郎君,实在想不明白,缓声道,“狗有什么好怕的。”她一副怜悯之相,无疑让他再次回忆了一遍那日几人的狼狈。这还不算,她又无辜地补了一句,“它真不咬人,真的”“你把嘴巴闭上。”谢劭眼睛阵阵犯花,受不了她,“总算知道你们家老夫人为何要让你温二娘子上了大娘子的花轿,这不是滥竽充数吗,不这么做,你怎么嫁得出去。”嘴可真毒。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传到门外,方嬷嬷听见了,穿堂内的大夫人一众丫鬟婆子都听到了,顿时耳边鸦雀无声。这还得了。大公子不是大公子,大娘子也不是大娘子,真相简直惊天破石,让人不敢相信。“你厉害,怎么娶媳妇,还顶上旁人的名了”屋内新一轮又开始吵上了,外面一堆局外还迟迟反应不过来,大夫人扫了一眼对面目瞪口呆的丫鬟,假模假式地捂住心口,倒退两步,惊呼出声,“老天爷!居然温家大娘子也换了,这该如何是好。”大夫人看似要被吓晕厥了,声音却格外宏亮,隔着婚房清晰地传进了两位当事人耳里。屋内箭拔弩张的两人齐齐安静下来。外面大夫人愈发着急了,呵斥一众仆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去只会老夫人,温家主意倒是不小,还想偷梁换柱,以为随便抬个人进来,就能糊弄咱们了,哎哟,可怜咱三公子了,这娶的怎就不是大娘子呢这事咱没完,必须得去温家讨个说法”很明显的讽刺了。造孽在先,报应在后,合情合理,没什么想不通的,只得干受着。先前两人还唇枪舌剑,恨不得与对方掐个你死我活,一瞬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躺平任人嘲,立在那一声不吭了。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大夫人都走了,屋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安静得不太正常,方嬷嬷心头一跳,慌忙推开一条门缝,“公子。”“出去。”谢劭心烦。方嬷嬷关上门吸了一口长气,还好,两人都好好地活着。这事要怎么善后,身为奴才她也不知道,身子埋进土里半截了,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之事。闹出这般大动静,且有大夫人那张嘴报仇雪恨,老夫人想必很快就会知道,她还是候在这儿,好生看顾着吧—大夫人吴氏的话连讽带刺,犹如一瓢凉水,彻底泼灭了两人身上的火焰,都没了心思再动嘴。既已成事实,再追究是谁的过错毫无意义,紧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冷静下来后,温殊色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一抬头,铜灯上的红蜡烧出了蜡油,挂在烛柱上,像极了滴下来的一串串眼泪,莫名让人觉得悲伤,似是为她这一场糟心的婚事哭泣。今夜一过,谢家上下都会知道她不是大娘子,是温家二娘子。谢家的谋算落了空,会不会恼羞成怒?适才她说的那办法,细想起来实则也行不通,就算让谢家今夜把她悄悄送回温家,大娘子就乐意嫁给谢三了?做了一次孽,便遭了这般报应,万不能再打旁的歪主意。她是彻底走投无路,但他谢三也好不到哪儿去,顶着大公子的名来温家接亲,之后又顶着自己的脸同她拜堂,前堂宾客的眼睛又不瞎。他要真敢八抬大轿把她原封不动地抬回去,那他谢家的名声也不要了。转念又一想,都能当着大伙儿的面临时换新郎了,谢家怕是也没把名声当回事。谢家真要两败俱伤撕破脸,吃亏的还是女郎。流言蜚语一起来,还不知道把她传成什么样,大抵说她不要脸,自个儿往上贴也没人要她估计也会成大酆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被退回来的新娘子。名声没了,这辈子再嫁人是无望,祖母原本是为了自己好,想让她嫁个会疼人的郎君,结果好心办了坏事,心疼和内疚,怕是能把她活活怄死。再想起临走时,门扇内的那道身影,心口蓦然一酸,眼圈也跟着泛红。要不可怕的念头一起来,温殊色下意识回过头,她那一声狗叫后,谢劭早已离她远远的,立在屋内的一片狼藉之间,一手叉腰一手扶额。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来,眼神极不友善,让人忍不住又想怼他,但论品相她记得自己今夜头一眼瞧见的是他右边侧脸,后来他一凑近,又瞧见了正面,如今对着她的是左侧,突然惊奇地察觉,那张脸居然全方位没有半点缺陷,完美得有些过分,再看身形,骨架大,肩膀也宽,个头似乎比她亲哥哥温淮还高半个头。论品行还是别论了。他全身上下可圈可点的,只有那张脸。
巧了,对面的谢劭也是如此想法。一通闹下来,温殊色面前的流苏珠子早已掀开,搭在了凤冠上,一张美人脸彻底地暴露出来,作为新娘子,今夜的妆容自然细致,柳叶眉,樱桃小嘴,她的脸不似一般女郎那般消瘦,饱满有肉感反而看起来更为水嫩,双颊上晕了一层浅浅的桃粉胭脂,眼角也有,分辨不出是有何种胭脂调出来的色彩,但明艳动人,眼睛她刚翻开的那白眼是何意?算了。谢劭扭过头。要真娶了她,大抵唯一安慰的只有她那一张脸。事情到了这份上,千万条后路他都想过了,貌似只有一条路能行得通。再换人不太可能。老祖宗连自个儿的面子和名声都豁了出去,不惜装死,也要让他成这一门亲,为何目的,他心里清楚。不外乎想让他讨一个贤惠的媳妇儿,替他守住家业,两人能夫妻恩爱,家庭和睦。这会大夫人怕是已经去了老祖宗那,知道温家也换了人,没病也得气出病。大夫人说得对,她那把年级经不起折腾。不过是想让他过得好,如她所愿便是,心头有了求人的打算,嘴巴却硬实,冲身旁的女郎‘喂’了一声,见她看了过来,便道,“不是我故意泼你凉水,你嫁不出去了。”他气不气人。他是想气死她吧。温殊色先前的那点念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后半生会如何她完全顾不上了,如同膨胀的刺猬,眼见就要炸开,又听他道,“要不同我将就一下?”他转过身,面朝她,如同在谈一桩买卖,“造成如今局面,你我两家都有过错,与其费心揪彼此的把柄,不如握手言欢,化干戈为玉帛,将错就错,我愿意牺牲自己,你呢,愿不愿意将就?”他说得诚意十足,倒是与她还没被他气岔气之前,想出来的主意不谋而合。祖母之所以让她替嫁,也是想让她幸福,若她真同跟前这混账东西相处融洽了,祖母是不是也能放心了?但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将就’二字用得太妙了,这辈子要同这么个人生活,可不就是将就。见温殊色立在那半晌,单是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也不给他答复,谢劭催了一声,“如何?”“容我再想想。”谢劭抬袖一扫,哂笑,“有什么好想的,我都没”温殊色及时打断,“你别说话,你一开口,咱俩今夜铁定谈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倒是,自己也有那个自知之明,“成,你慢慢想。”谢劭不催她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圆凳上,提着酒壶,一杯接着一杯往喉咙里灌。仿佛等到了三更那么久,她终于出声了,“咱约法三章。”正好,他也有。为了彰显自己的君子风范,他主动礼让,“你说。”温殊色虽说不是扭捏的性格,可一个黄花大闺女,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舌头免不得磕磕碰碰,“周,周公”说了一半,谢劭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心,我又不是畜生,不喜欢的女郎,不会碰。”这话倒让温殊色刮目相看,他是想说自己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过,这不重要。温殊色继续道,“人前是夫妻,人后我们”“各不相干。”先前他还觉得这辈子大抵要同她温二鸡犬不宁了,如今多少有点安慰,起码这约法三章,和他想得一样。温殊色吐出一口气,“最后一桩,我从小衣食无忧,没吃过苦,以后你也不能让我跟着你吃苦。”唯独这条不同,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谢劭还能饿死她不成,于是满口应下,“成交。”一条死胡同,突然找到了一条出路,没功夫去想胡同通向哪儿,前面是不是一道悬崖,总之是值得庆幸的。人放松后,温殊色方才察觉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姑姑和丫鬟都不在,她只能自己动手去解。“我也有一条。”谢劭转头,正好瞧见她袖口滑落的半截胳膊,白嫩嫩的晃人眼,目光不动声色地撇开。温殊色挑眼望去,盯着他后脖子,“啥?”“以后不许学狗叫。”温殊色一愣,心道他怎么还过不去,不就是条狗忽然见他脊梁越绷越紧,想起两人好不容易才做到表面的心平气和,点头应承,“好。”这头刚谈妥了,外面又是一阵吵闹。“二娘子。”“娘子”温家的家仆终于被放了出来。主仆相见,指不定有多少话要骂他呢,他再呆这儿太尴尬,起身道,“我先出去,你收拾好了叫一声,房间是我的,并非我不行君子风度,实在是有认床的毛病,旁的地方睡不习惯,就劳烦你让人铺个褥子在地上,铺哪儿都可以,我不介意。”温殊色手上没控制好力度,扯了一把头发下来,顿时眼冒金星。“啪”,门扇推开,那人已经扬长而去。晴姑姑、秋莺、祥云立马闯了进来,祥云跑得最快,“噗通”跪在温殊色跟前,上下细细地把她打探,一面哭着一面问,“娘子,他可有欺负你”晴姑姑和秋莺也跪下,双双抹泪,“娘子,是奴才们没用。”温殊色没出声儿,待心口的那股翻涌平息下去了,才转头吩咐祥云,“你去庄子,把那菩萨的金身给我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