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话中带话:“那你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对,”俞斐巴巴地直点头,“我们是兄弟。”寒风砭骨,俞斐意图速战速决,麻利地一条一条点着了引线,三四条鞭炮灿然生华,火花从末端一朵一朵跃开,齐声炸响。七点半确实过早了,公园里只有一位孤独的老人,坐在远处长凳上,踩着石砖罅缝里一蓬春风吹不绿的衰草。他几乎要与苍茫夜色融为一体,俞斐在放最后一条鞭炮时才察觉他的存在,松开了打火机和陈玉说:“我过去一下。”然后她听见儿子用不标准的方言问:“刚吓着您了吗?”老人似乎摇了摇头,隔得太远,路灯太暗,她看不真切。应该是摇了摇头,因为俞斐接下来说:“那这条鞭炮我放给您吧,给您除旧迎新。”俞斐啪着火机,火苗扑上细黑的线,被腾空甩出,落在母亲与儿子之间的空地上,噼里啪啦,烟霭飘漾。“阿伯!新年快乐!”俞斐笑着大喊。陈玉注视着他。深沉夜空不觉雨丝洒落。贺慕芳剖开柚皮剜出米白色的柚子,把蝉翼似的薄膜镂剔一净,掰成小瓣盛在瓷盘子上,用牙签戳着捧上了楼。叩门没人应,贺慕芳开口问:“小猪,阿姨给你剥了柚子,拿进来啦?”还是没有声音,贺慕芳一喜,以为这是默许,推门而入不见褚臣身影,原来只是去洗澡了没听见。不免失望,但转念一想,他如果听见了恐怕自己连进门机会也没有,还是欣喜地把柚子放上了书桌,退出两步又转回身,改放到床头柜上,怕褚臣看不见。放下盘子时微信语音同时响起,贺慕芳下意识一瞥,嘴角立刻绽开一朵羞赧的笑。不害臊,结了婚没有啊?就把人家备注改成老婆。不过这是什么时候谈的,怎么没听小鱼说——贺慕芳突然怔忡。——这张枫叶图,好像是……小鱼的头像……“看够了吗?”浑身霎时痉挛,遽然失手打翻瓷碟,应地而碎,大卸八块。她不敢回头,头脑空空如白纸,只本能地弯身下去,用手徒然地捡拾碎片。捡起来了,收进掌心,不知该放到哪里。她渴望能与褚臣交心,却在错误的时间提前触碰到了他的秘密。无人比她更心慌,哪怕是被发现秘密的褚臣也比她淡定。或许从他改备注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决定光明正大地爱,绝不藏掩。他收起自己的手机,声气平静:“你可以下楼告诉我爸了,我在这等着。”“我……我……”利锐瓷片划割出手心的血,“我不会说的……”褚臣愣了愣,旋即问:“你有什么条件?”“条件?”贺慕芳的脸像块浸洗多年完全褪色的布。既已起了头,不如将一切说开,褚臣抱臂冷笑:“我是不会认你做妈的,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大学一毕业、或者现在,现在我就可以搬出去住,和这个家从此断绝关系。”迟缓的痛觉终于归位,贺慕芳惊叫一声,放开了手中的碎瓷。她站起身来,看见褚臣穿着出门的衣服。他本打算洗完澡就去找俞斐,和去年一样。“我不会说的。”贺慕芳又重复一遍,语气笃定。褚臣明显不耐烦了,咄咄逼人地盘诘:“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从嫁给我爸的那一天开始,就没资格关心我为我着想!你到底在装什么啊贺慕芳,你到底图什么?!”“我……”褚臣近前一步:“说啊!”“因为我答应过阿欢,会好好照顾你!”八年前,他们初二,还很小,放了学不去小卖部也不去公园,去医院。盛欢越来越容易困,眼睑沉甸甸地仿佛要就此长睡不起,一脉虚弱的血在透析管里蠕爬。小鱼到点回家学琴了,她苍白地笑,小猪仔,快送他回家。两个小男孩背上书包。妈,褚臣说,我明天再来看你。走出病房门时看见长廊上坐着一位漂亮女人,穿了条蓝色长裙,头发用布花盘成髻。褚臣经过她面前时,她朝他轻轻地微笑,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你好。”他没有察觉,径直往前走着。只有俞斐在下楼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女人走进了透析室。“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贺慕芳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她要我做的事,我当然要做好。她和你一样,小猪,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其实……其实当年她也不用抢的,她喜欢的,我一定会给她。”一股血往褚臣额角直冲,真相赫然耸现,出乎各种预料。贺慕芳低眉敛眼,不再出声,从书桌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白纸,木然地收拾着碎片。应该去拿扫把的,可她不敢乱动,尽力缩起身来,把自己藏在床下,仿佛犯下了天大的罪,从此不能再抬头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