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这里了。你大师父真是厉害,你该来学学的。”谢玉珠不明就里地看看苍术,再扒着门看向正在厢房地上画各种符号的叶悯微。“还打麻将吗?”苍术的声音从主屋里传出来,谢玉珠满面愁容地说着不打了不打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得精进牵丝盒的操纵去。狭窄的厢房内,叶悯微将县志铺了一地,她趴在泛黄的纸张之上,目光快速地在各页纸张上掠过,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在她的视石背后,整个世界已经被她画满蓝色的符号,数字和算式在每一处墙壁、桌椅和柜子上快速跳动变换。阳光从窗台上逐渐移动到她的后背,叶悯微翻书页的手被人摁住。她不为所动地挪开那只手,便看见一盘橘黄色的东西移动到她面前。叶悯微的眼眸动了动,她抬起眼睛看去。只见孙婆婆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端着盘子,邀功似的笑道:“小云儿,要不要吃点儿柿饼呀。”那六个柿饼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橙黄圆润,结着一层洁白的糖霜。叶悯微有些惊讶,她愣了片刻才接过柿饼,坐在满地纸张上,第一口咬下去便睁大眼睛。甘甜不涩,软糯柔韧,在她这段时间所吃的柿饼里当属第一。“婆婆,柿饼是你自己做的?”孙婆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笑开一朵花,颇为自豪:“是啊……你太瘦了,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柿饼,这又不是柿饼的季节……我瞧着你在院子后面种了柿子树,居然结了柿子!这不就给你做了柿饼嘛。”顿了顿,孙婆婆看着她铺了满地的县志,又开始絮叨。“小云儿啊,你在做什么呢?这么久都不起身,身体要坏的啊。”“我在算那座山。”叶悯微指向窗外那座郁郁葱葱高大的崇丹山。孙婆婆迷惑地眯起眼睛,于是叶悯微又试着解释了许多,在人体内的灵脉、器物上的灵脉与天地间的灵脉如何如何,怎样算是正常怎样又是反常,如何计算设计与操控。叶悯微照自己的思路说得十分跳跃,孙婆婆越听越迷糊,到后来显然放弃了理解,只是盯着叶悯微那双明亮灼热的眼睛,看得出神。孙婆婆的眼睛已经浑浊而泛黄了,阳光穿过她的白发,照在她满脸的起起伏伏的沟壑上。那些褶皱和叶悯微脸上的不同,那是真实的岁月印痕,她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然而她又笑起来,像是枯木燃起了火苗。“小云儿,你看起来真开心啊,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叶悯微点点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小时候就喜欢去田里捉兔子、小鸟玩儿,我每次都把你揪回来干活儿。让你帮我生火,缝衣服……你想做的事儿,都没让你做。娘没本事,对不起你,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开心就行。你开心,娘也开心。”孙婆婆满眼含笑,满怀遗憾。叶悯微放下柿饼,她在满世界的蓝色字符间望着孙婆婆温柔的眼睛。她问道:“我和你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我开心,你就会开心?”“因为你是我女儿,娘爱你、疼你啊。”“可我不是小云儿,我不是你的女儿。”“怎么可能嘛,你不是我的小云儿,还能是谁?”
“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叶悯微流畅地说道,就像平时一样直白、简单,天真得伤人。孙婆婆的眼睛颤了颤,她怔怔地望着叶悯微,仿佛由衷地迷惑,又仿佛由衷地痛苦起来。她嘴唇张了张,还未说话那浑浊的眼睛里就流下眼泪。“小云儿怎么可能死呢,她比我年轻那么多,她娘亲还活着呢,她怎么会死……”“死亡并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而存在,譬如我们出生前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孙婆婆听不进叶悯微的解释,她只是颤抖着问:“那等我死了,我还能见到小云儿吗?”“不一定。”“那她以后还会记得我吗?我……我还能记得她吗?她会记得她……她只有这么点儿大的时候,我背着她去镇子上赶集,她走散了哭着走回家,还给我采了一把荷花吗?她还能记得她最爱吃我做的糖糕吗?她还能记得我给她梳头发……后来她也给我梳头发,给我做红糖饼吗?”“我到哪里都带着她,她到哪里都带着我,出嫁也带着我,我们娘俩儿这一辈子了……我们以后还能做母女吗?我还能见到她吗?”孙婆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干皱的手抹去眼泪,话说得语无伦次,说着一些她不想遗忘的过往。叶悯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布满了蓝色数字、符号与算式的视野里,她的悲伤显得如此不同寻常,无法解读。叶悯微尝试着伸出手去安抚孙婆婆,刚刚伸出手那只手就被孙婆婆抓住了,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力道大得惊人。孙婆婆在用力抓住她,却又不是在抓她,这个老人也不知道能抓住什么,只是尽力抓着。如此努力而痛苦,身躯里注满了叶悯微所陌生的、缺失的力量。孙婆婆哭着哭着,渐渐不哭了,神情逐渐变得茫然起来。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是在混沌的水里撒了一把金子。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望向叶悯微,仿佛那些金子从浑水里浮出水面,她喜笑颜开:“小云儿,小云儿你回来啦,娘真想你啊。”她忘记了刚刚所有的对话,所有的遗憾和痛苦,仿佛重获新生。满脸泪痕却咧开嘴露出没剩几颗的牙,笑得极为欢喜。叶悯微张张嘴,却又沉默了。最终她也握了握孙婆婆的手,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再否认。她说道:“嗯,柿饼很好吃,谢谢你。”童年今夜叶悯微走出房门时,正好迎面遇到了苍术。她与苍术平日里没什么交流,近来她沉迷于各种术法,更是如此。然而这一次她先开口了。“苍术,你有亲人吗?”她突然问道。苍术并没有听见——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叶悯微在说话。他耳朵聋了,平日里交流一半靠读唇语一半靠算卦,这黑灯瞎火的他能注意到才有鬼。于是叶悯微执着地扯住他的袖子,把这话又问了一遍。苍术听到这问题愣住了,他打量叶悯微片刻,然后笑道:“当然有了,谁也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亲人呢?”“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你不想念他们吗?”“他们应该并不想念我吧,就算再见又如何呢?只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苍术微微一笑,昏黄烛光从他身后的房间透过来,这话说得寂寥,他的笑容却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