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三月,玥京城内海棠铺绣,梨花飘雪。影卫司中朱门敞开,现役的司正站在正厅前,等候着今日及笄的和静公主前来。辰时的更漏渐渐敲至尾声。远处铺满落花的庭院中,有身着红裙的少女在宫娥们的簇拥下,步履盈盈而来。司正的目力极佳,还未待少女行至近前,他已经看清她的容貌。云鬓鸦发,肤若净瓷。可她的唇色并不鲜红。淡若春樱的唇瓣透着隐见的苍白,双靥之间,亦是鲜有血色。如未描花的瓷底,为她平添几分弱不胜衣般的单薄。这是圣上的和静公主,李檀。司正即刻低首,依照着宫里的规矩不再直视她的容貌。直至公主行至近前,方向她比手行礼:“公主。”李檀轻轻颔首,道明来意:“司正,我今日来,是依照宫里的规矩,来司里选一名影卫。”她的语声很轻,语速从容不急促,仅听言语,便给人以温柔之感。但宫人皆知,这是公主患有心疾,先天不足的缘故。她生来便是如此,既不能奔跑,亦不能高声言语,更不能气急动怒。这些对常人来说是寻常的事,都可能会要走她的性命。司正同样不敢令这位公主久候。她的话音方落,他即刻称是,抬首击掌。原本空无一人的正厅内,霎时出现二十余道身影。皆是男子,年纪最轻者方至元服,最长者亦未至弱冠。他们同着司内的影卫服制,玄衣佩剑,在李檀面前垂首侍立。李檀抬起羽睫,在窗外照进来的春光里,看向眼前的影卫们。每一张都是陌生面孔。她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了解他们的性情。仿佛就这样盲婚哑嫁般一指,就是长达数年的缘分。正当她想着,要指向谁的时候。远处的支摘窗被人推开,一缕春风轻拂过她的鬓发。李檀侧过脸,看向风来的方向。她看见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正逾窗进来。许是来得匆忙。少年未来得及更衣,身上还穿着素日里的常服,一件星白色的圆领袍。密而顺的墨发以一根发带半束,发尾松松散散地搭在肩后,勾勒出他修长漂亮的身形。他也同时看见李檀。那时候他的靴子还踩在窗楣上,修长的手指握着窗框。这般不稳的动作,却还要腾出只手来,抵在唇上,提醒她千万不要出声。李檀惊讶地望着他。看着少年身姿轻捷地跃下窗楣,猫儿似地溜进来,迅速藏进影卫队伍的末尾,连衣角都不露。但这显然瞒不过司正的眼睛。他忍无可忍,厉喝出声:“十九!”“回去领鞭!”被唤作十九的少年不得不自队伍末尾现身。极为隽秀的长相(),眼尾宽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慵懒里带着点狡黠。让李檀想起她曾经养过的,那只黑白相间的狸奴。总是在晴日里偷溜出去玩,又在雨日里回到华光殿打盹。偶尔也回被她抓个正着。便像是现在这样。他同样没有辩解。不知道是觉得辩解无用,还是理亏心虚的缘故。他仅是轻眨了眨眼,继而随即便在司正冷肃的视线中敛下笑,无奈地转身往刑堂里走。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时候,李檀轻声唤住了他。“等等。”她的视线落在他穿着的月白圆领袍上,微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你也是司里的影卫吗?”穿着圆领袍的少年讶然侧首,拿那双乌黑的眼睛看她。随即他笑眼弯起,很坦诚地回答她:“臣是。臣只是未来得及更衣。”李檀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再度回过脸去,视线落在正厅内的司正身上,轻声细语地询问:“司正,我能选他做我的影卫吗?”一语落,满堂静。少年倒没什么可与不可,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司正皱眉,出言提醒:“影卫一旦选中,便不可更换。除非是影卫死,抑或是公主出降。还请公主慎重。”李檀轻轻点头,没有反悔。对她而言,这里的影卫皆是陌生人。选谁与不选谁,都没什么分别。就当是,让他少挨一顿鞭子吧。司正见此,便略一颔首,自屉内取出锦册,于面前的长案上摊开。李檀拢了拢袖间披帛,抬步走到长案前,微一低首,便从锦册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底下还有一行,尚且空着,是留给影卫们上名所用。少年同时上前,拿过长案上的狼毫,却没立刻落笔。他侧脸看着李檀,李檀也看着他。两两对视一会,李檀语声很轻地问:“你不愿意吗?”她并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虽然他看着比其他影卫要好相处一些,但是,若是他真的不愿意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再换一人。少年未来得及回答,站在长案后的司正已厉声训诫:“十九!”“君臣有别,这里没有你置喙的余地!”少年叹口气,认命似地接过笔,在锦册上写下十九两个字。临到要滴血的时候,他却没接司正手里的银针。他摇头,总带着笑意的眼睛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我可不用别人用过的银针。谁知道上面沾过什么——”他说着,竟然真的从袖袋里取出一张卷好的针带来。洁白如雪的锦缎间,数十枚针具整齐罗()列。材质不同,长短不一。落眼看去,竟比太医院里太医们的针具还要齐全。少年从其中捻出一根,干脆利落地将血滴在写好的名字上,又以食指摁下,将鲜血化为一轮清晰的朱印。李檀低头看了看,在少年拿布巾擦手的间隙里问司正:“这样便好了吗?”许是今日笄礼过于繁复,将她的体力透支的缘故。她此刻在影卫司里逗留不过一刻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双颊便已白透,似褪尽釉彩的瓷器。令人光是远远看着,都会心生不安。这般难以掩饰的病弱,令身旁正上名的少年侧首看向她。眉梢微抬,若有所思。司正似察觉到他心中所想,眸色凌厉地回视向他,无声地告诫他别动多余的念头。同时对李檀比手:“请公主回宫。”“影卫司中还有杂事交代。日落前,十九会至华光殿中。”李檀微微启唇,想要询问影卫们需要做些什么。但尚未出声,一阵熟悉的心悸感霎时而来。
她面色雪白,本能地扶住贴身侍女绿萝的手臂,秀眉紧蹙。绿萝是见过她发病时的模样的。一时间慌忙搀住她的身子,语声都颤抖:“司正,我家公主素来体弱,快,快去请太医来。”她的话音未落,适才还站在一旁的少年已十分利落地伸手扶住李檀,迅速翻过她的手腕。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腕脉上,眉梢抬起,眼底转过点惊讶与未来得及掩藏的深浓兴味:“我还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把到那么细的脉。”他说着,很自然地从针带里捻出根银针,往她手腕上的神门穴上落去。银针未至,司正已箭步上前,劈手拦住他,语声凌厉:“你可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胆敢用到公主身上!”少年垂眼藏住眸底的神色,笑眼微弯,避重就轻:“医毒又不分家。而且我这银针上又不带毒……”司正眼底寒彻,不欲与他争论,亦不许他轻易施针。他迅速抬手,令司内的其余影卫去请太医。影卫们还未动身,李檀已从短暂的心悸中平复下来。她扶着绿萝的手臂,重新直起身来,对意见分歧的两人轻轻摇头。“没关系的。”她抿唇笑了笑,面色在春光里愈显苍白,通透如瓷:“医与毒没有什么分别。”毕竟,从她出生起。医也试过,毒也用过。她的病始终没有什么起色。都是一样的。影卫司内的争执也因此停止。司正对她比手。那名少年也同样看向她,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微眨:“你真这样想?我只是随便说说。”李檀也看着他。她猜不到他话的真假,便也不再过多探寻。仅是对他展眉莞尔。少年回之以笑,将手里的银针重新缚回雪白的绸缎间。再将针带一卷,利落地收回自己的袖间,像是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李檀体力不支,便也没有在影卫司里的久留。在他收回针带的同时,她也轻声对身旁的侍女绿萝道:“绿萝,去备回宫的辇轿。”绿萝应声,小心翼翼地将她交由其余侍女搀扶着,提裙往影卫司外小跑。一盏茶后,辇轿停在影卫司的庭院中。李檀登上辇轿,在轿内端坐。当轿帘放落的时候,她隐约看见,那名唤作十九的少年正看她。庭院里春风和煦,吹落棠梨飘雪。他接了瓣洁白的梨花在手里,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笑,很好亲近的模样。李檀想。她养过的狸奴也是这样的。有时候会躺在地上,翻出柔软的肚皮。但这也并不代表它喜欢你。也许,仅仅是感觉有趣而已。就像是一朵落花,一根春草,同样能让它觉得有趣。影卫司离清和公主所居的华光殿并不算远。李檀与侍女们回到寝殿中时,天光尚早,御膳房内的午膳还未送来。李檀微觉疲惫,便更衣睡到榻上,半倚身在柔软的大迎枕上,阖眼想着白日里的事。直至留在殿内的侍女紫藤捧了两大碗漆黑的汤药过来,如每日里一般,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服下。汤药极苦,带有助眠的功效。李檀用过后不久,倦意缓缓上涌。她也并不抵抗,就这样任由自己斜倚在大迎枕上,浓睡过去。旖旎春光照进红帐。李檀在春色里做了个离奇的梦。她梦见自己曾经豢养过的那只黑白相间的狸奴回来了。还叼来一枝新开的桃花。李檀提裙悄然过去,想要俯身将它抱起。但还未走到近前,狸奴便将叼着的桃花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着殿门的方向逃离。眼见着,是一副不打算回来的模样。李檀不能奔跑,追不上它。情急之下,唯有匆促地唤它的名字:“小七!”狸奴没有回头。倒是远处的横梁上传来少年清润的,天生带着点笑音的语声:“臣的排序是十九,公主记错数了。”李檀微怔。桃花,狸奴,殿门,眼前的场景如流水般散去。她徐徐睁眸,从梦境中醒来。红帐内光影朦胧。不知如今已是什么时辰。李檀坐起身来,拿指尖压着初醒时急遽跳动的心口。待急促的心跳声缓缓平复,她方披衣从榻上站起身来,循着方才听见的声音,走到殿内的横梁底下。她拢衣仰起脸,看着雕粱后天光照不到的地方,尝试着唤他:“十九。”少年本能地应了声。略想了想,还是从梁上下来,站在她跟前,拿带笑的眼睛看她:“公主有什么吩咐吗?”李檀也看着他。他已经换回影卫们常穿的玄色服制,腰间并未佩剑,也不见任何兵刃,加之天生容貌清隽,唇红齿白笑眼弯弯,看着似邻家少年郎那般温纯无害。并不像是手里沾血的影卫。但是,他好像还是没能躲过那顿鞭子。身上除却药草的苦香外,还添了层掩藏不住的血腥味。令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复又跳得怦怦作响。少年眨了眨眼,主动问她:“公主要把脉吗?”“还是臣去请太医来?”李檀轻摇了摇头。她微微垂落羽睫,语声很轻地询问:“司正还是对你动刑了吗?”她一开始带他回来,是为了让他少受一顿鞭刑。现在想来,好像已没有什么意义。少年侧首看她,似准确地猜到她的心中所想。他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自己垂落的发尾,猫儿似地半闭着眼睛:“嗯……臣都这样站在公主面前了,公主问这样的话好像原本就没什么意义。”他带着点期许,带着点狡黠:“公主应当问点更有意义的事。”李檀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是。她从短暂的怅然里带回思绪,轻轻点头,重新询问道:“需要替你传太医过来吗?”少年简直要叹气。他撩开衣袖,给她看已经包扎妥当的伤处,语调带着点认真地道:“臣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银针。更不喜欢沾别人的血,也不喜欢别人沾臣的血。”所以,他自己会包扎。李檀抬起羽睫,那双乌玉静水似的明眸里难得地泛起些微好奇。她拿指尖轻抵着心口,避免着过大的情绪波动,语声轻如草叶上的朝露:“那你,想让我问什么呢?”少年单手将袖口系好。他笑眼弯起,像是在认真思索,也像是在与她玩笑:“当然是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十九是臣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