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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花(第1页)

过了中浣,盈满的月亮便一天似一天地亏下来,将入夜时,半规月自云中照出来,也是昏昏然。天暗蓝一片,南书房已点上两盏灯。卫璋在门外整罢衣裳,提脚入了内,见父亲朝着窗户而坐,窗外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值秋风吹小绿,隐隐闪出星点的黄。听得脚步声,卫国公回过头,热络地对他笑道:“衔之来了?快坐。”“衔之”是老国公爷去世前为小孙儿取的字,因他未及冠,这些年并无外人知晓,只父亲偶尔会这样唤他。卫璋在旁坐下,也不笑,只问:“父亲有事?”卫国公半张脸为胡须所遮,人过中年愁得失了美色,已称不得美髯公,却极好地掩了面上羞意,不太瞧得出脸红。但卫璋不看也知,他必然是脸红了。果然,在外一向不失威严的国公爷斟酌着开了口,语气软得像包子:“衔之,你二哥……他如今伤快好了,他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只是他孤身在外,那样一副弱骨头,我怎能不担忧?你看,此事是否——”卫璋站起身,打断了他:“否。”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冷情冷性的,说他是美玉,他却从无碎裂之状,若说是顽石,又折煞了这一身风华。可许多年前,分明不是这样的。卫国公摸不透这个儿子的心思,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责怪道:“他总归是你的哥哥,身上流着我们卫家的血,你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他呢?”少年冷淡疏离地看他一眼,轻声问道:“下毒的人,也配么?”不待卫国公接话,他便退后一步,合袖微微一揖,道:“就算母亲同意,我不会,外公更不会,父亲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说罢,稍整衣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步子悠然,连烛火也未晃动半分。卫国公气得胸口发疼,抄起手中书册便朝外丢去,被他侧身一让,飞了个空,没打着。-回西边园子时,才到院门外,里头便传来碎语声。清商一边忙着跟丫鬟采薇聊天,手上还拿着把银剪子,半边身子探出窗户,从枝头剪下朵带露的海棠。她问采薇:“你们金陵,有什么好玩的地儿么?”采薇正双十年华,性子沉稳,闻言想了想,道:“那便多得很了,秦淮河是好的,钟山也可一看,总之,小夫人让世子带您去瞧一瞧,便知道了。”这些人平日里,原来都唤她“小夫人”么?卫璋想了想,觉得这个称呼倒是很贴切,同她一样软。又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想到了何处去,忙收了乱飞的思绪。抬脚正要入院,却听那软语响起,略带探究:“听说你们家娶我来,是为了冲喜,是这样么?”他步子一滞,里头的丫鬟也半天没出声,四下里静悄悄的,铿然一叶。见没人应声,清商便压低了声,自顾自地说:“是便是了,虽有些见不得人吧,却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已然这样,老夫人若还是去了,我岂非成了扫把星?到时候……你们国公府会将我赶出去么?”也不知她成日在想什么。既已娶进门来,若因此将人扫地出门,丢的不是她的脸,却该是卫家的脸了——届时金陵城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将国公府淹了。卫璋只觉无奈,抬脚步入院中,正踩中一片枯叶,清脆地裂出一声响。那头窗临海棠,如偎着一团粉白的云,少女正转头同丫鬟说话,侧颜玉净花明,给半开半醉的海棠一照,分明是清秀颜色,却压下了满树芳菲。她道:“你们若是赶我走,我就回姑苏去,陪着爹娘过完下半辈子,到剩我一个人了,便剃了头,去山里做姑子。”采薇听得她这番惊人之语,已然露出讶色,再循着枯叶之声朝院子里一望,见一身白色绣袍的少年站在纱灯下,面覆寒霜,登时骇得脸色一白,福了福身子,便逃也似奔去小厨房了。清商不解,回头一望,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她放下剪子,将手背到身后,眼巴巴地望着卫璋缓步迈入门内。方才她说的话,他要是都听到了,会不会生气?清商心里有些没底。她虽然不喜欢他,可背地里这样编排人家,还全给他听了去,实在欠妥——他会怪她么?丫鬟们在桌边布好菜,便一个接一个退了出去,空留二人在屋里面面相对。卫璋在桌边坐下,见她仍站着,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便道:“看我做什么?”语气平平,看来是没生气。清商心里的小鼓沉了下去,朝他弯弯眼,笑道:“你好看呢。”卫璋执筷的手一顿,低下头,耳廓上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清商在他对面坐下,小手捏了象牙箸,对着满桌子菜式,有些无从下手。见卫璋夹了块笋,她也夹一块,又见他吃得慢条斯理,动作文雅,便也盯着他,慢慢咀嚼。外头忽然下起雨,冰冰凉凉地

敲着窗棂。南方的天,不起风,空作雨,最是一片潇潇,散了万条丝。卫璋终于在雨声中搁了筷子,盯着清商,道:“有事?”他这般单刀直入,清商有些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道:“我明日想在城中四处玩玩,你能带我去么?”卫璋默了默,问:“你想去哪?”清商眼眸一亮:“我要去秦淮河坐船玩。”卫璋垂下眼:“秋深潦缩,江水都浅得很,无甚可游。”清商偏了头,去寻他长睫掩映下的眸子,道:“可是今天下雨了呀。”卫璋抬眼回视她,语气不咸不淡:“下雨了,那便更不好出游了。”清商放下筷子,有些生气:“你——”才出口一个字,便见他站起身,施施然理了理衣袖,道:“今夜我还是宿在书房,你早些睡。”清商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慢慢红了眼眶,不答。卫璋转身便走,出了门,又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回一望,正撞见她一张鹅蛋小脸上滑落两行泪珠,低着头,拿袖子抹了一下,再落下两行,又抹一下。她真爱哭。卫璋想。第二日,清商才起,对着铜镜恹恹地坐了,晓妆还未竟,忽闻外头响起敲门之声,不紧不慢,响了三下。丫鬟将门开了,清商也转头望去。外头烟雨涳濛,八扇镂花梨木门开了一格,如嵌着幅画,一身青色绣袍的人站在画里,微微觎她一眼,依旧一脸淡漠,却从身后拿出把纸伞,道——“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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