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满裕钱庄,绵软的春雨落来,在倪素的鬓发间点缀晶莹细小的水珠,“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这副模样了,一定要在此时去找蒋御史吗?”无纸伞遮挡,倪素与面前这个衣袖沾血,面容苍白的年轻男人相对而立,雨水冲淡他袖子边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你可有听到那管事说的话?掌柜胡栗元宵当夜出去时,身上带了一样东西。”“……一本书?”倪素想起来。徐鹤雪“嗯”了一声,“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杜琮的账册虽记录了他的银钱往来,但账册中的官员,无论是底下的,还是上面的,都不具名。”“可那些钱,是借满裕钱庄从各地流转而来,满裕不可能没有一本暗账。”“所以,胡栗带在身上的书册,极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账?”雨声沙沙,倪素回想起元宵当夜在瓦子里的种种,“可他带着那本账到瓦子里,究竟是去见谁?”无论是谁,大抵都与那账册上的人脱不开干系。“吴岱的癫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么他一定是担心官家虽不治他的死罪,但有人总会对他下死手,而与其坐以待毙,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满裕钱庄。”灯笼里的烛焰被雨水浇熄,徐鹤雪的眼前归于黑暗,他却只顿了一下,又道:“可满裕钱庄究竟有什么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这本暗账。”“胡栗的尸体方才从瓦子里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带走,你我虽无机会探查胡栗的尸体,但从夤夜司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并未在胡栗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东西,而此次清查满裕钱庄,他们也并未找到吴岱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徐鹤雪只听见雨声,一双空洞的眸子微动,不由轻唤:“倪素?”“所以你觉得,那暗账已在元宵当夜落入蒋御史之手?”倪素出声。“我只是猜,蒋先明那夜并未对我说真话,而夤夜司今夜将满裕钱庄的管事放回,无异于告诉杜琮账册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并未查到满裕钱庄的暗账。”可账册究竟到了谁的手上?徐鹤雪相信那些人如今应已坐立不安,正在想尽办法寻找账册的下落。“我必须尽快确认此事,迟则生变。”徐鹤雪看不见倪素此时是什么神情,春夜雨浓,他站直身体,循着她的方向,施以揖礼,“倪素,请你——帮我。”“我此生……”他话才出口,顿觉失言,他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谈此生?他轻垂眼帘,“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来,虽有过要寻旧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悲,于他无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义。”“倪素,你招我回来,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见的,最珍贵的机会,我不敢迟,我怕一迟,便又是人间十五年。”人间十五年,幽都近百载。“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还能等得到你。”时日一长,这个世间还会有人在乎那三万受困宝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吗?徐鹤雪清楚的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是他如今尚以残魂之身存在的意义。倪素看他施礼,端正文雅,可脊背却似乎又比她见过的文人要更为直挺,并非是说那些文人们不够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种刀刃般的锋利。“可是你的眼睛。”倪素喉咙发涩,她准确地捉住心头的情绪,她心疼眼前这个人,其实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碎片般的细节足够在她心中堆砌起一个真实的他,但她却一直刻意不去细究。她想等,终有一日,他会说的。“你会牵着我,对吗?”徐鹤雪轻抬起一只手,骨节修长,雨水冲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倪素看着他的手。夜雨朦胧,也不知前面那户人家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冰冷与温热的触碰。雨水的交融。“谢谢,倪素。”徐鹤雪很难不去想方才在满裕钱庄的库房中,在柜子里,她低垂眼眉,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剧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么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本不想惹你生气。”徐鹤雪被她牵着走,他难以回避她手指的温度。“我知道。”倪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牵着他快步往前,“我也并没有生气,我只是……”
该如何才能与他说得清她心中的这种心疼呢?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话音,半晌才又出声,“我在想,我曾劝你若能不那么痛,便对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却发现,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损去换。”他只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如同他只愿意接受她点灯,引路这样的帮助,却不愿她以身犯险,为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亲朋,他的老师牵涉其中。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却那么想要保护活着的人。“你想过要放弃行医吗?”徐鹤雪却问她。倪素摇头,“从未。”雨水终不及他身上严寒,湿润的水滴落在徐鹤雪的面庞,“我与你一样。”行路至难,亦甘之如饴。春雨夜,夜市未开,街上此时便没有什么行人,马车碾过松动的石板,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蒋先明坐在车中,双手扶在膝上,神情肃穆。马车行至更僻静处,外面的灯火都暗下去许多,蒋先明正细细思索着心事,却不防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随即马车剧烈一晃,他后背抵在马车壁,立即道:“怎么回事?”“大人!”外头的马夫才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随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声闷响,马车的帘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压下。蒋先明看见半个身子倒进马车中来的年轻马夫双目大睁(),胸膛浸血?()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动不动,他脸色一变,抬头看向雨幕之中,数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压来。蒋先明只见寒光微闪,他当机立断,挽袖抓住缰绳,重重地抽打马背,马吃痛,长嘶疯跑。而黑衣人穷追不舍,一柄长刀刺穿马车壁,蒋先明堪堪躲过,他又用力抽打马背,朝巡夜军的所在疾奔。数道黑影飞檐走壁,踩踏青瓦之声与雨声交织,听得蒋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松,却忽觉车顶上重重一响,似乎落了人。他心中一凛,立即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车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临近,蒋先明忍着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着雨水的刀刃已横在他颈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蒋先明厉声道。数张脸孔皆被遮掩于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挥手,横在蒋先明颈间的刀刃便要割断他的咽喉,千钧一发,一柄长剑破开雨幕而来,准确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松懈,刀刃“砰”的落地。杀手们警惕回头,只见白衣沾血,手中提灯,帷帽湿透,更沉沉地掩住里面的那张脸,几名杀手迎上去,而为首之人则踢了一脚地上的长刀,重击在抛出十几步远的蒋先明的腿弯。蒋先明摔在水洼里,脏水几乎淹没他的整个下巴,他一下回头,那杀手已在他身后举起了刀。蒋先明本能地伸手挡在眼前,却听“噌”的一声,那是极清脆的铮鸣,他几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从指缝中看见那把落下来的刀刃已被一柄长剑抵住。蒋先明看见握剑的那只手,苍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红痣,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却只见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他的身法极快,剑招凌厉且不留余地,不过十几招之内,那杀手节节败退,立即唤身后人:“上!”数名杀手一齐涌向那人。蒋先明看得心内一紧,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徐鹤雪一剑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来的剑刃与数把长刀一一过招,雨水冲刷掉了剑锋上的血液,长刀合力抵住剑身,他立即松开剑柄,剑身借着他们的刀刃一转,他很快闪身到了人后,及时握来剑柄,割破一人脖颈。夜雨压不下血腥气,蒋先明原本还担心此人应付不过这十几名杀手,可他坐在雨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动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从容不迫。巷中陈尸数具,冲淡的血水在地砖缝隙里蜿蜒,此间除雨声外,再无厮杀之声。徐鹤雪手中的灯盏,是琉璃所制,沾雨不湿,他握剑的手松懈一分,剧烈的痛几乎刻入骨髓。“阁下……是谁?”蒋先明看着他的背影。徐鹤雪侧过脸。殷红的血液几乎浸湿了他整片衣袖,他历来干净严整的衣襟也红了一片,他踩过地上的死尸,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履,走到蒋先明面前,隔着湿透的帷帽,他审视着这个已到中年,面有风霜的人:“蒋御史不认得我,可记得那尊马踏飞燕?当夜,你似乎欺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