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在刑台底下看见他了,他扑上去,挡在他老师的身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徐鹤雪,”青年说着,伸出枯瘦的双手比划,“我看见你带走了他。”他的眼珠动得迟缓,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药篓上。“你想做什么?”倪素警惕地后退两步。“他自损太重,凡人的药石,香烛,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够清晰地从藤编缝隙里看见那团莹白的光,“但我可以。”倪素心中一动,但对这个忽然出现的诡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种谨慎的审视。青年干脆将兜帽拉下去,单薄的布巾缠裹着他的脑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躯瘦得厉害,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盯住她,“有包子吃吗?”此时街上已没有卖包子的食摊,倪素买了一油纸包的饼子给他,他竟也不觉得这刚出锅的饼子烫,抓出来一块便往嘴里塞。从食摊到医馆的这么一小段路,倪素才走上阶,回头就见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里的油纸包已经空了。倪素只得转身又去买了一包给他。青年坐在檐廊底下,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说话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给过我两个包子。”“那天我就看见他站在你身边,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徐鹤雪,我以为他在幽都呢。”他说。“你认识他吗?”倪素坐在另一边,闻声偏头来看他。“不认识。”青年摇头,咬了一口饼子,又说,“但我阿娘认识。”“你阿娘是谁?”青年将半张饼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说,“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见了一小队胡人士兵,他们将送亲的都杀了,我外祖与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们带着,当做妓子消遣。”“他们是潜入北境探听消息的,玉节将军徐鹤雪的副将薛怀发现了他们,领着军士将他们剿杀了,我阿娘才算逃脱狼窝。”青年继续说道,“我阿娘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薛怀大人便将阿娘带回雍州,岂知雍州那户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听闻此事,便要将我阿娘沉井。”他听阿娘说,那是好大的一个艳阳天,雍州的风沙很重,擦得人脸颊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绑了手脚,强按在井口。“一个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过的女人,咱们家如何能要?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不该到雍州来!”婆母的脸被日光晒得赤红,那双眼睛如钩子似的剜着她的肉。“谁家还能要这样的新妇?”“倒不如死了干净啊……”“也不知还来这儿做什么……”人群里里七嘴八舌,无不是尖刻利刃。“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她浑身颤抖地提振声音,然而人群喧闹,无人在意,她又重复,“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我只是……无处可去。”“你难道还想活?”婆母讶声,不可思议。“不可以吗?”她问。婆母不欲理她,眉头拧得死紧,招呼着人将她抓起来,往井里按。一柄长枪破空而来,“砰”的一声嵌入枯井边的树干上,枪身震颤,闪烁凛冽银光。围观的百姓慌张退开,众人只见红袍银甲的少年将军腰间佩剑,手握缰绳,骑马走近,他居高临下,轻瞥一眼那两个按着她双肩的男人,他们便立即软了腿,瑟缩着身体退开。“当然可以。”少年将军在马上,朱红的衣襟边是银色的鳞甲,没有人答她的话,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并未入他家的族谱,便不能用此地的风俗来约束于你,当然,我以为,此种风俗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今日,谁若敢将你沉入这口井,便以死罪论处。”那妇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将军,她家中收了咱们家的聘礼,如何便不能算……”“薛怀,有钱吗?”少年转头,看向身后的副将。“……”薛怀不情不愿,还是伸手在甲胄中摸出来钱袋子,扔给那妇人,随即道,“不方便带,只这么一些,将军您可记得还啊。”少年“嗯”一声,摸了摸马鬃,一双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妇人,“够么?”“这……”妇人掂量一下,其实比她花的聘礼还要多。“薛怀,去给她解开。”少年懒得再看那妇人,只朝薛怀抬了抬下巴。薛怀应了一声,抬步往前,却不料在井边的女子回头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头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声音尽处的人都听见了,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忽然自己跳井。“我阿娘说,薛怀大人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时,她本以为自己还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见那么多双眼睛,听见那么多人说她应该死,不该活,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说话很慢,连玩手中的油纸也很慢。“那你……”倪素欲言又止。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么吧?”“徐将军命人将我阿娘的尸身从井中带出安葬时,发现其下的泥淖里埋没着无数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实底下都是女子的骨头,自那时起,他严令雍州破除恶俗,在他辖制之下,那时雍州及周边县镇,再不敢轻易在族中私自处置妇女,否则,以律法论罪。”“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我阿娘的尸身虽被安葬,但枯井中残留着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无所出的儿媳时,请道士镇压其魂留下的符纹,我阿娘因为那道符纹暂时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里。”青年隔着布巾抓了一下脑袋,“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儿就有些落俗了,无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于摔死,然后他们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了眼。”“然后,就有了你?”倪素终于找到插嘴的空隙。“嗯,他们也很后悔。”青年点头。“为何后悔?”“鬼胎嘛,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我会长得比正常人快,没有毛发,也活不长。”倪素一怔,难怪,依照他所说,他今年应该也才十七八岁,但他如今这般模样,看着却像个一十多岁的青年。“那你,为何会来云京?”她问。“我阿娘让我给张相公送信,就是你给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将信送到张相公手中。”“什么信?”“她说,徐将军没有投敌叛国,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知道,这个世上,不能人人都骂他,毁他。”“可是张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云京做官,她让我将信送来给张相公,虽不足以作为翻案的证据,但至少,能让张相公心中生疑,或许有一日,还能还徐将军清白。”他说着,又有些怅然,“可惜,张相公也死了。”倪素沉默良久,才出声:“你叫什么名字?”“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他的五官并不如常人灵动,连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说,这是徐将军的诗。”一个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几乎全在此诗。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小娘子,若要救徐将军,我们得快些走。”青穹的声音落来。倪素一下抬头,“走?”“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却时常能够听见阿娘说话,他双腿不便,无法与我一起来云京,只要回去见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伤。”青穹说道。倪素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我立即动身随你去雍州。”“你……”青穹没料到她会如此利落地应下,“那可是边关,你若不敢,我可以带徐将军去。”“他是受我所召,不能离我半步。”倪素抬起头,檐瓦之上浅金如漆,“我要救他。”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对面的居室里去,没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脉枕,走到他面前来,要他伸手。青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这不是病,你治不了……”倪素的手指轻扣他的脉搏,“你虽是鬼胎,但你阿爹终归给了你一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我或多或少,亦能为你减轻一些痛苦。”倪素虽钻营女科,却也不是只会女科,他体寒,血脉阻滞,关节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缓解。“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这一路会给你买很多包子饼子吃,你想吃别的也可以,这便是我的答谢。”倪素说道。青穹没说话,他隔了会儿才瞧着她,“你都不怕我吗?”他生得奇怪,没有人敢这样接近他。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数,“我不知有什么好怕的。”她低眼看向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面的那团莹光浮动,她将手指探入药篓内,它便会主动贴来她的指腹。“鬼非鬼,人即鬼。”“这世上,本没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