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泠从瓦子回来后径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她以前也常常如此,是以柴氏并没发现不对劲。苏老爹很是乐观,天大的事只要给他几日就能想得天高海阔。他安抚柴氏:“别急,三姐的事先搁一搁,兴许日子长了,那边心思也淡了。”“要搁多久?”柴氏问:“泠儿已经十八,再搁下去就成老姑娘了。”苏老爹:“咱们家已经有一个老姑娘,再多一个不打紧嘛。”“”苏老爹继续道:“况且眼下你还能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难道要为了三姐不过日子了?现在大姐和珉哥儿回来了,咱们还得给珉哥儿选学堂。还有老四的婚事,明年三月说长也不长,夫人啊,要操心的事多着呐。”经过如此一番劝说,柴氏的病生生又气好了。她打起精神,暗想,所幸家里还有个老四是省心的,以陆安荀的本事,以后说不定苏绾还能谋个诰命夫人当。就奔着未来诰命夫人她娘的身份,柴氏又有了盼头。不过,除了张罗苏绾的事,柴氏还暗暗留意苏娴。这日,苏娴收到张帖子,是昔日姐妹邀她去吃茶的。若是往回她定愿欣然赴约,可如今自从她跟萧毅和离后,京城贵妇人圈子里议论纷纷,有支持的,有同情的,也有诋毁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苏娴愿意听到的。她并不想像猪肉一样被人议论斤两。柴氏得知了,劝道:“去也好,就当散心,况且你也不能长年待家中吧?也得有自己的交际。”苏绾也道:“和离并不丢人,大姐只管去,届时打扮漂漂亮亮,艳压群芳。”说完,柴氏嗔怪睨她,这个四女儿自从定亲后就原形毕露了。苏绾讪讪,立即乖巧坐直。苏娴好笑。她清楚柴氏想让她另觅良缘,可历经一桩糟糕透顶的婚姻,她已精疲力尽,不想再折腾。忖了忖,她还是点头:“女儿明白,母亲不必担心。”邀请苏娴赴宴的正是她昔日闺中交好的姐妹梁依云,梁依云是广阳伯府的嫡女,才情与苏娴差不多,但因苏娴被晋太妃夸赞贤良淑德贵女表率,从此名声大噪,令她最终嫁入忠勇侯府。而梁依云出身、门节+完整章节』(),令整个花厅变得明亮。她耀眼,她锋芒,她坚韧地抬起脖颈,高傲得像个女王。她说:“我和离,只因我不看轻自己。你们想当贤妇只管去当,但莫要强求他人。丈夫纳妾养小却还要故作大度含垢忍辱,这样的贤良淑德谁爱要谁拿去,我苏娴不屑!”说完,苏娴昂头离去。这些话犹如惊雷,一声声砸在茶宴上,让那些笑话她无能栓住丈夫的心、贤良淑德不过尔尔的人,个个哑口无言。茶宴上,众人先是短暂安静了会,然后窃窃私语起来。“她疯了吗?”有人说。“我看苏家姐姐倒是活得明明白白,她能有这番领悟和气魄,换作我”有人联想自己的境遇,竟是敬佩起苏娴来。也有人道:“不知为何,她那番话令我觉得大快人心。女子婚后要委曲求全处处忍耐而获得贤良名声,值得吗?”“可不是,苏娴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我也不愿当这样窝囊憋屈的贤妇”
苏娴不知道,在她离去后,一墙之隔的花坛下站着两人。其中一位黑衣长袍男子,面貌倜傥,气质华贵。祁渊勾唇:“不知是贵府哪位娇客,这话倒挺有趣。”“这”梁依云的丈夫冯章面色尴尬,讪讪道:“妇人们的茶宴难免会斗嘴皮子,让祁大人见笑了。”他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祁大人,家父在书房等您,这边请”“实在对不住。”祁渊道:“本官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未办,先告辞。”冯章愣愣看他离去,不知所措。他父亲千请万请的人好不容易来,却又突然走了。他沉下脸,问小厮:“今日可是夫人在办茶宴?”小厮战战兢兢:“正是。”冯章眸子生寒:“传我的话,让她速速散了,请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苏娴出门,笔直的脊背在钻入马车那一刻,倏地松弛。她闭眼靠着车壁,婢女丹砂也不敢出声。她同样震惊于她们小姐在茶宴上的那一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们小姐像是在发光,可同样也令人心疼。过了许久,丹砂小声问:“小姐,回府吗?”“嗯。”苏娴应声。然而马车才行了一会,却忽然停下来。“大小姐,”车夫在外头禀报:“有位大人求见。”“何人?”苏娴睁眼,拉开车门一看,诧异。祁渊负手立在车前,神情冷淡严肃:“苏小姐,本官有桩案子调查,还请苏小姐下马车回答些问题。”苏娴茫然:“不知祁大人指的是什么案子,为何会问话于民女。”“陈大香烛铺,苏小姐忘了?”没忘,那是她名下的铺子。苏娴忖了忖,起身下马车。()苏娴回到家已是午时。苏绾第一个在大门口相迎,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大姐,满眼笑意。苏娴问:“小妹笑什么?”“大姐,”苏绾说:“茶宴上的事我听说了。”苏娴离席后,茶宴没多久也散了,苏娴在宴上说的那些话如风一样吹得极快。陆安荀耳报灵得很,第一时间就回来跟她说了她大姐的英勇事迹。苏娴有些局促。苏绾道:“大姐不必多虑,我倒是觉得大姐做得好,你是这个。”她比了个大拇指。苏娴松了口气,笑起来。“其实那番话说完后我并不后悔,但我担心会连累你们名声。”她说。苏绾摆手:“嗐,我岂在乎这个?二姐也不会在乎,至于三姐嘛,算了,三姐整日关在屋里作画,她不知道。”一番俏皮打趣,苏娴眉目舒展。苏绾发现,她大姐这一趟出门再回来,像是变了个人。她面容依旧美丽精致,气质依旧温婉大方,只是不再端着她贵女表率的身份。她眸子变得明亮,不再像往常那样笼罩着淡淡愁绪。这一刻的她,整个人散发一股自在的、愉悦的气息。“大姐,”苏绾挽着她手臂:“我为你高兴。”“她们以为我疯了。”苏娴道:“但我很清醒,我只是不愿再装她们想看的人。”“说起来,我要谢你。”苏娴停下来,认真道:“其实大姐从小就羡慕你,我们四个姐妹当中,就你活得无拘无束。有时我在想,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后来我明白,何须靠旁人的底气呢?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那日你劝我和离,劝我不必为旁人活,劝我只顾自己。其实”苏娴笑:“我很心动。”过去多年,她作为苏家嫡长女,抑或作为忠勇侯府的少夫人,参加过各样的茶宴,持着人人艳羡且敬佩的端庄名声,应酬各样人。可如今,她觉得腻了。她当了二十多年端庄贤淑的贵女,已经倦了。从今往后,她只想做自己,不会再奉承和容忍任何一个人。她是苏娴,以后便只做苏娴。苏娴那番惊世骇俗的话在外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也传入了柴氏和苏老爹的耳中。起初苏娴有些忐忑,生怕父母对她失望,毕竟父母辛苦培育她二十多年,且对她引以为傲。她害怕父母会用失望和难过的眼神看自己。可没想到的是,柴氏出门听到这些话不仅没生气,反而质问对方:“敢问,我女儿哪句话说得不对呢?”柴氏固然也喜好名声,可她作为母亲更怜惜女儿。经过萧家那些事后,她认为女儿过得自在舒坦才是正经,其他的都是屁。苏老爹讶异后,感到欣慰。——这才是他女儿嘛,名声不名声的,他苏家有钱,不稀罕那些浮云。“大姐只管在家住,爹养你一辈子。”苏老爹豪气说。但说完,就被柴氏剜了一眼。柴氏对苏娴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你素来心思重却什么都忍着,如今放下看开很好。你爹说得对,只管在家里待着,不过你还年轻,若遇好姻缘也不必胆怯。”苏瑛接着柴氏的话说:“若无良缘也不必强求,不是还有我陪你吗。”她话落,就被柴氏狠狠瞪了眼。苏泠说:“正好我平日写诗作画没个交流的,二姐和小妹一听这些就头疼。如今大姐回家,我们还可像少时那样。”“这下好了!”苏绾道:“难得人齐,不如晚膳咱们痛快吃一顿?等着,今晚我给你们弄好吃的。”苏娴又哭又笑。苏家人仿佛天生有种强大的自愈能力,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齐心,什么风雨都无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