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恨,话中之意却恰恰相反,南宫苍敖怎会听不出,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灼热相望,他身侧之人就靠于池边,说话之时那平平淡淡的摸样还是没变,微微闭上眼,睫毛上沾着从额头滚落的水滴,在朦胧中闪着微光。“杀了我?你不会。”南宫苍敖靠近那抹潮湿,将水滴抿入口中,语气在水雾氤氲中更显浑厚,他又转向他的耳边,“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君王无情,若不可用便弃之,他不觉得奇怪,换个角度来看,当年先皇为何不选煌德为太子,却偏偏立了身为四皇子的煌湛,也并非无因。“还在看什么?”即使不睁开眼,君湛然也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南宫苍敖的目光从来无人能够忽略,“还有哪里你没有看过?”这话里露出几分不满来,在某人听来却像是在闹脾气,不禁笑着吻了吻他的唇,“我只是在想,你说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从来未有人占据,那曾怀有你子嗣的明珠……她又算什么?”在水雾中陡然变得锐利的眸子,还是带笑,锋芒却难以退避。君湛然睁开眼,与他对视,南宫苍敖分毫不让,笑意中还存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他要定了他的答案,“你怎会让煌德派来的女人怀有你的子嗣?”君湛然看了他片刻,“是煌德告诉的你?”“不论他说了什么,我只是知道,你有什么药告诉我。”身为鹰啸盟统帅,南宫苍敖若是看不出其中另有内情,那就枉为鹰帅。君湛然沉默了半响,又往水中沉了沉,“无论如何,明珠是因我而死。”语音在半空融入潮湿水汽,将这句话作为开头,他开口之时的神情令人难以猜测他接着会说出什么来,煌德说她是被他所害,因为被他识破身份,但事实果真如此?南宫苍敖没有急着下结论。“煌德必定不会想到,他派出的探子也会倒戈。”遥想当年,君湛然的语调多了几份冷意,“明珠是他派来的探子,为的就是令她怀有我的子嗣,他始终担心我夺他的帝位,更对我手中那份先皇手迹不放心,我已避其锋芒,他却不信我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没有弱点的人,便为他制造弱点。”南宫苍敖目光一闪,已知道煌德的用心。“不错。”是不是该感谢他的兄长对他始终如此关切?君湛然满目嘲弄。“你无牵无挂,他便为你造出一份牵挂来,如此,她与孩子都在他手中,投鼠忌器,你无论做什么,必受牵制,即便你以后知道明珠是他所遣,但腹中孩子毕竟是你的,你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便只能被孩子牵制,被煌德握于掌中!”目光锐光连闪,南宫苍敖冷声哼笑,“果然好计。”“可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明珠在孩子降生之前便对我吐实,自己说出实情,我当下大怒,对她说就算孩子生下来落在她主子手里,我也不会在意,休想我为此而受制于人,当时我言辞激烈,态度强硬,而她大受打击,不多时,便投河而亡……”明珠动了真情,但他呢?君湛然淡淡叙述过往,心中仍旧空空洞洞的一片,“我永远记得她死前的摸样,她大骂我没有人心,哭诉她两面为难,更怨我恨我,连对自己亲骨肉都能如此狠心,最后她返身跳入湖中,对我大叫……”“她要我后悔一辈子,要我记住她和孩子是因我而死。”仿佛又回到祭奠的那一日,眼前又看到那个厉声哭喊的女子,君湛然的侧脸在水雾中阴冷而忧郁,“我已害死至亲,和害我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终究,我也不过是这样的人而已。”南宫苍敖霍然将他拥住,“你是这样的人又如何,你会这样也是被逼如此,恨你怕你的人该回头想想,要不是他们逼你太甚,你便不是今日的你——”“今日的我有何不好?”划过一丝利光,君湛然笑的冷冽。“就是没什么不好。”让他倚靠着自己,两人并肩,南宫苍敖搂住他光裸的肩头,忽然说道:“我来替你擦背。”说完就真的让君湛然转过身去,为他擦起背来。黑色的发在背后披散,湿淋淋的贴在背脊,拨开他的发,南宫苍敖的动作很仔细,就像擦拭他的那柄遮日刀,仔细而缓慢。细细的水声充斥在周围,君湛然慵懒的伏在池边,分明刚说了一段无人知道的往事,此刻心中却不觉得有多少沉重,鼻端飘扬着清淡的皂角气味,他吸了口气,沉声问道:“你不会介意?”要是换了原来,他是绝不会问出这种话的,更不会用如此的语调,但今时不同往日,就如以往他也不会用如此放松的姿态躺在他人家中的浴池里。南宫苍敖从背后圈上他的腰,“介意明珠?还是介意孩子?你我都是男人,都知道子嗣在男人眼中有多重的地位……”“湛然是要我在意吗?”南宫苍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笑意从眼底溢出,君湛然回过头去,冷然哼笑,“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说不介意是假的,我怎么会不介意。”腰上的手臂忽的收紧,在耳后有个声音贴近,“但现在说什么都无用,难道我还能去嫉妒一个死人?嫉妒一个能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难道苍敖的语音仿佛是从齿缝中挤出,“湛然,想想若是有个女子有了我的骨肉,你会是何种感觉,你便能明白我的心情。”要是有个女人,有了南宫苍敖的骨肉?君湛然胸中彷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呼吸一滞,却轻轻笑了笑,“要是有这么个女子……”毕竟他以前的女人也不少。“自然没有。”南宫苍敖素来小心,他也不若别人以为的那么风流,“要是有这么个女子,你会如何?”最后忍不住问。“也许……我会希望她从不存在吧。”伏在池岸边,君湛然淡淡的语音里有几分不可察觉的杀机,“我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南宫苍敖在他身后吻了吻他的背脊,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分歧床边帐幔垂挂,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清爽气息,仿佛连尘埃也静止下来,不再游离。君湛然躺在床上,望着顶上的帐幔,回忆先前,他睡了一觉,似乎睡的恨沉,睡至朦胧之时,有人掀开薄被,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腰际。他顿时紧绷了背脊,感觉到身后的人是谁,又放松下来,人在迷蒙之时的反应是直接,没有想到,他已经对南宫苍敖如此放心。记得沐浴之后就是用膳,他在塔楼里的几天都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要他和其他囚徒为一口饭而争抢,实在太难,他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那么做。南宫苍敖料到他是这样的人,却有意将他关入塔楼,就是为了难为他,当时对他的怨气多重,可想而知。可到了现在,一切又是不同,有人好像巴不得这件事从未发生,最好君湛然将这件事忘记的干干净净,再也不要提起,于是想尽一切办法温存以待,无论是沐浴也好,穿衣也好,用膳也好,无不照顾的妥妥帖帖。换洗的衣物不能再穿,就连摆在眼前都嫌碍眼,南宫苍敖直接便把那堆破碎的衣袍仍了,取出他的贴身衣物来让君湛然换上。他在吃穿用度上看似不拘小节,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无论是衣衫也好,吃食也好,无不细致考究,就像这整个鹰啸盟,很多东西并不形于外,而是精于内。君湛然的湿发是南宫苍敖帮着擦干的,没见过这个场景的人很难想象,一双握刀的收如何做这等仆役所做之事,还做的那么仔细,耐心。这是君湛然所部了解的南宫苍敖,在他眼中的南宫苍敖向来是意气风发的,长刀向天,朗声高笑的摸样时常会浮现在他眼前。这样的一个男人,做起这些杂事来竟也得心应手,稍有几分不够熟稔的,不多时便也顺畅自如,仿佛从一开始学的就不是用刀,而是伺候他人如何穿衣,如何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