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目光投进那片浓郁的深渊,被其中的强势包裹住,一点不觉怕,心里反而泛起细密的酥悸。她软了声调:“没有,我没让。”“你,没让。”卫觎蜻蜓点水地重复,由那道清冽的嗓子念出,有种漫不经心的欲念。好像只是无意识做着她的回声,心已飘渺到别处。他的瞳色那么黑,最深处却已开始涣散。他正努力地让自己放开手,再尽快将黏在簪缨脸上的视线移开。只是一个不费吹灰的动作而已,无需耗费任何意志力,但卫觎连呼吸都浊重了,在心里一下下斧凿自己,艰难地做着抵抗。小舅舅的眼神和在小酒馆的那晚很像。簪缨为自己的愚蠢和迟钝而生气,她得有多笨,才会在那个时候祝愿小舅舅和他喜欢的人喜结连理?他会喜欢谁?除了自己,小舅舅还会喜欢谁。那时候在他身上看不懂的隐忍与失控,簪缨此刻一目了然。她更紧地抱住卫觎的腰,目光大胆又纯稚,“小舅舅,你是醋了么?”卫觎被这句话惊醒。他自己心虚,将簪缨所言归结为不知深浅的玩笑话,受不了,跳下马,暗中喘息一口。而后又神色如常地将簪缨接下来。簪缨一跳下来,还要去看小舅舅,龙莽犹豫着走上前。他在火光下看看这俩人,节完整章节』()“在大司马面前岂敢称帅。”龙莽抱卷道,“早闻大司马勇力绝人,马上六斛弓,马下可开十石强弓。今耳闻不如一见,某以为世人小看了大司马,便是十二石弓也拉得!某真心敬服!”“射不主皮。我听过你,”卫觎剑目淡矍,“曾跟上任车骑将军参加过彭城之战,杀敌之数不输主翼。足下膂力并不逊色,是刀不趁手,不如减轻一分,钝锋,加宽血槽,改握刀手法。”龙莽出身于贫农之家,摸爬滚打走到今日,无师无长,全凭一身力气自己摸索出来的。他敬佩卫觎不假,却更信自己的刀,听他如此说,反骨使然,便有些不悦。龙莽干笑道:“这一把我还嫌它不够重呢。”卫觎便不多言。簪缨好不容易插上话,“小舅舅,你来了,兖州怎么办?”她方才只顾欢喜,却才想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卫觎余光瞟见她被冷风拂动的鬓丝,“先进城再说。”他提前吩咐了属下以刀背对阵,未伤人命,两部整点兵马一同入城。乞活军不用龙莽多嘴一提,主动缀于兖州军之后。卫觎带领的兵队人数虽然精简,却凝聚着一种无声的势,乞活军人多势众,可在喋血与战火中淬炼出的煞伐之气面前,自发便被压住了一头。簪缨裹着樱红色的斗篷,仗着有披风遮掩,伸出手挤进卫觎的指缝,与他十指相叩。卫觎本就放慢着迁就她的步履一滞。心里若隐若现地浮出一种异样感。阿奴以前不会这样黏人的。她从前尽管亲近他,有时也比在旁人面前更娇赖些,却始终有种乖巧的分寸劲,他看得出,她内心深处还是尊他如长,所以不会肆无忌惮地造次。此日重逢,她身上的分寸消失了。卫觎深晓自己肮脏的心思,问题都归在己身上,便想:是因上一次不告而辞,强硬送走她,让她产生被抛下的不安了?他抽了一下手,簪缨随即握得更紧,卫觎不再挣开,随她牵着。入城后,至驿馆,杜掌柜已得知城外来军是大司马所领部下,在问口迎候,任氏则带领厨房的仆妇们准备热食汤水,犒劳军旅。沈阶亦披衣未寝,等着结果。当看清大司马的脸,他微微吃惊。在他计算中,大司马纵使得了信,以他今日坐的位置,轻重相权,是不会舍兖州亲赴豫州的。他却当真来了。卫觎经过时侧目瞥此子一眼,见他青衫落拓,衣领微微凌乱,一截露在外的瘦硬锁骨,在月色下呈出玉石之质。卫觎眸色微暗,脚步未停,不轻不重道了句,“好个名士风流。”沈阶猛省失仪,下意识错步后退。簪缨却未理会那许多,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卫觎,心里头那句话,轱辘了好些日子,不意今夜乍逢,欣喜不能自胜,打定()主意一定要对小舅舅说出口。她将人引进自己堂室。卫觎觉得不妥,被小女娘拉着胳膊不放,狠不了心拒绝,跟着进去。一时落座奉茶,簪缨自己褪了外氅,叫服侍的人都出去。烛火盈盈地映着她欲语含羞的眉眼,正欲开口,卫觎却目不斜视地将王叡叫了进来。“自离京口以后,把所有发生的事详说一遍。”簪缨不由睁圆眼,香舌打结。她失算了,依小舅舅的脾气,来了这里,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些事。杜伯伯发往兖州的通信,她都令他报喜不报忧,小舅舅想知细情,也只有问王叡这个近身护将。王叡便知大将军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定是与他算账,单膝跪拜,哪里敢隐瞒。簪缨便在旁听着他一笔一笔地交代:她是如何插手军户之事,如何召狼咬伤樊卓,如何入城在蒙城县令面前假作骄蛮,如何与龙莽谈判,又如何做局引孙坤上钩……这些事做起来是一回事,当面听别人一板一眼地叙述出来,又有另一种尴尬。簪缨偷觑红烛烧短,一边急等他们说完,一边又渐渐地心虚,小声道:“小舅舅,咱们自说话吧,这些事明日再问不迟。”
卫觎剑眉轻锁,如积阴云密雨,却没有责她,望向她手腕:“疼不疼?”簪缨原想说不疼的,转念一想,巴巴伸出双腕,并拢着怼到他眼皮底下。“疼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不过现今好了。”春堇生怕小娘子肌肤留疤,所以伤口结痂以后,一日三次地为她涂抹祛痕膏。饶是如此,在明烛光下,犹可见细细的粉痕留在玉腕之上。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她胳膊抬得那么高,供到他唇边,竟像想叫他吹一吹的样子。卫觎厌恶自己莫名其妙的遐想,挥走王叡,微瞥开眼睫,“这一路你受了不少罪,害怕了没有。有什么话着急对我说?”初逢时他那一身放荡难持的劲儿,已收敛得无影无踪。簪缨明知他在故作冷淡,也知道他顾忌什么,抿住下唇,直直看他,“小舅舅,我做下了一个决定,也许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你会支持我吗?”卫觎想也不想道:“不怕,无论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里。”他终于看她,煦煦然的静色,问她想要做什么。簪缨心跳如鼓,道:“我……”“将军,娘子,龙大帅求见。”门外侍人忽然禀道。龙莽推门进来,簪缨只得暂且咽下话头,板正地坐回席子上。龙莽目光不着痕迹在两人身上扫过,向卫觎一抱手,粗声戛调问:“大司马,我的刀当真使得不对?为何要换轻一分?”原来他还在为之前被卫觎打下马去耿耿于怀,又是个武痴,问不明白,今夜只怕难以睡了。卫觎识才,城外上手第一下便知此人不俗,不逊于他帐下第一等猛将,也知乞活军在草野行的是义师之事,未计较他礼数,不吝道出改刀的原理。见龙莽听得进去,他又多言了几句人体气机发力之道,高屋建瓴,洞隐烛微。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无有,龙莽听得大受裨益,又诚心请教布阵的门道。一来二去,二人所谈内容越发驳杂。簪缨简直要心焦死了,干等这没眼色的哥哥说完离开,也不见他挪步。她终于忍不住,在案下轻踢一下卫觎的靴子。卫觎察觉,睫梢微动,自然地转换语风:“还不知足下贵庚?”龙莽正侃侃上头,听了随口道:“还不到四十呢,三十有七,正是杀敌壮年。”他内心深处,仍是有追随大司马上阵的夙愿。卫觎轻哦一声,“那我家女娘今年几岁?”龙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大司马的意思。他三十七,阿缨十七都不到,他的年龄做人家父辈都绰绰有余,大司马这是拐着弯不认此事呢。可龙莽好不容易认了个妹子,也不能撒手,装听不懂,冲簪缨挤了下眉,打个哈哈告辞溜了。打发走了人,卫觎转过头,“到底怎么了?”从前她绝不会做碰他鞋尖这样的小动作。“我喜欢上一个人。”簪缨一鼓作气道。卫觎刻意控制的呼吸霎那乱了。他对上那双坦荡的眼睛,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心头拧劲,一瞬百转:是檀依?檀顺?沈阶?总不能是龙莽……“我喜欢上一个没有血缘的长辈,我想把他从亲人变成我的情郎。我此生非他不可了。”簪缨说。当真吐露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反而平静了,眼中光采明靓,没有胆怯,“小舅舅,你说过,会支持我的。”一弹指顷,卫觎脑筋是空白的。待思绪回笼,他丹田如煎,神色阴翳,捏掌压在膝前轻抖半晌,终底压不住眼底晕出的血赤,捉住簪缨一只手臂。“你和姓龙的才认识多久,不是要结义,怎就是情郎了?他、哪里让你这么喜欢……”他前扑的姿势如兽豹,声音更似。簪缨呆呆地看着她的小舅舅,良久。她从那座尼姑庵出来的那日,心意便明了了,便开始设想小舅舅听到她的表白后,会是什么反应。她的心情,既忐忑又酸甜如蜜。可簪缨独独没想过,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小舅舅依旧没往自己的身上想。他对她这么这么好,潜意识里,怎么宁肯安在一个匪夷所思的人身上,也打心眼里不认为,她喜欢的人会是他呢?他要戒情戒欲,对自己的压抑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簪缨突然掉下眼泪。卫觎见她哭,心要疼碎,避开头沉喘几息,松了她,轻声道:“武将不好。不过你若真那么喜欢,也……无不可。待舅父考其人品性情,为你做主。”低垂窄仄的视野里,跽坐的女子站起身离了他。卫觎前一刻满胀如石堵的心,顷刻空了一块,便知自己将阿奴对他的信任弄毁了。他今日确不该来。簪缨去内室的箧中取出一只小梨木箱,抱在怀里走出来,撂在卫觎面前的案子上。卫觎拽着所剩无己的理智抬起头。簪缨红着泪眼看他一眼,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两样木制之物。“这张木弓,是小舅舅你为我斫制的,送给我做礼物,你还亲自教过我射箭。”她又指着箱中:“这只木捶杆,也是小舅舅送我的,说有机会带我捶丸。”她又从腰带中摸出一只短竹笛,吸吸鼻子:“这个,也是小舅舅给我做的,我一直好好保存着。我在小舅舅出征那日还在长亭外悄悄吹过一支曲子送你,只是你不知道。“我离开建康时,除了阿父的书,带出来的就只有这几样东西。”卫觎的呼吸逐渐稀薄,仿佛感知到什么,却又不信。簪缨又低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只普通的、甚至已浮现旧色的平安符,却已珍藏许久,也不管那人的目光怎么紧盯她,小手摸到卫觎冰凉的铁鞶带,跪坐着,认认真真系上去。“这是我为我心爱之人求的平安符,你可不要丢了。”她抬起头,嫣然一笑,含在眼里的滚圆泪珠像海底明月,皎皎光曜,不坠下来。她说:“我从前好蠢,祝你与喜欢的女子喜结连理。那时我不懂,若那个女子不是我,小舅舅,我怎么舍得。”“啪”地一声,卫觎反手扣住簪缨的腕子。那对森眸里的光几近涣散,越褪越黑,他强制着身体不动,却本能般向前一点点倾头,追逐女子散着兰香的瑶鼻娇唇。簪缨温驯如一只羔羊,由着他靠近。感知到他掌心滚烫的体温,她心中却是难过至极,却浮起笑靥:“小舅舅,你可不可以既当我的小舅舅,也当我的情郎?”卫觎什么都听不见了,鼻尖离她不够一指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