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恍惚抬头,“你说什么?”林荣说:“我说,天师府对老天师真的好啊,我很羡慕。”这话没多大问题,苏宁远心却惊恐地跳了起来,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这种不安的预感很快成真了。当晚天师府好歹是把外人挡住了,所有人精疲力竭,接着又得知老天师死了,死在苏宁远手下。天师府的天几乎要塌了。但是没人怪苏宁远,反而安慰已然崩溃的苏宁远,他们还不让他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如果外人知道了,苏宁远这辈子就完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检查苏宁远的身体,给老天师举办葬礼,就又出事了。这次不是某个人出事,而是那段时间天师府医治过的所有人都出问题了,一个接一个,全部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那天晚上就有人传言天师府里养了鬼,天师府的天师全都不是干净的天师了。现在又出了这样引起民众恐慌的大事,天师府百口莫辩。那群不人不鬼的疯子冲到天师府,带着更多的家人、讨伐的天师、害怕的路人。一开始天师府的天师们是想再帮这些人检查治疗的,可是这些人好像真的变成了凶残的鬼,对他们又打又骂。一个天师被打出了血,这一抹血成了愤怒和惊慌的刺激源,刺激得更多激愤的人动手了,一发而不可收拾。苏宁远看到他曾备受尊敬的叔伯长辈们被人推倒踢打。看到他的哥哥捂着肚子,血一直流。看到他的姐姐,被两个人拽着头发拖走。他刚要追上去时,被一个人攥住手腕。“他的手!他的手是黑色的!是鬼气!天师府的天师果然养鬼!”当即就有一个人拿着石头砸苏宁远的头,一块块石头砸在他身上,哥哥跑过来护着他向外跑,被人举起石头砸得血流如注,当场倒在他脚下。所有人在那群不人不鬼的疯子带领下,冲进天师府又打人又放火。“天师府有鬼,真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大笑话!”“天师府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快点烧死鬼,烧了天师府,不然我们都会变成不人不鬼的疯子!”苏宁远完全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他茫然无措地被人绑在地上,看到哥哥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而姐姐早已没了身影。直到林荣把那些像鬼一样的人都治好,在众人面前为他求情。林荣当着众人的面折断了他发黑的手,说:“以后他不会做天师了,也不会害人了,请大家原谅他,他毕竟是我的爱人。”他治好了所有被天师府治成鬼疯子的人,把不人不鬼的人变回正常状态,俨然成了新的救世主,他的请求大家当然不会拒绝。苏宁远没有问是不是他,没有问为什么,他只失魂地问:“你怎么做到的?”林荣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吗?”苏宁远问:“你怎么做到的?”他好像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了,不管林荣跟他说什么,他一直双眼无神地问:“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的,轻而易举地又如此顺利地毁了偌大的天师府。他不相信,这一定一个梦境,怎么可能会在短短几天内,天师府就被毁了。林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还在一句一句地问这个问题,他改口说:“你知道,你的祖上那些天师封印的是什么鬼吗?”苏宁远终于有了反应,眼神也有了焦点,落在他的脸上。林荣:“是地府都嫌麻烦的怨鬼。”那个怨鬼是世上最可怕的鬼,因为只要人心中怨,他就能存在,怨念越大越多他越强大。他是不会被彻底消灭的,因为人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怨生生不息,他就生生不息。他被当时的天师们联手用命封印在寒山地下,看着是回天乏术了,可就是这样,在被封印时他内心生出了强大的怨念,这就是他能重见天日的一线生机。后来,寒山附近有了村庄,能在那附近的人多数都是过得不如意的贫苦之人,这些人最爱怨天尤人了,那些怨念让他一点点恢复,恢复了一点后,他又能利用怨念让周围村子里的人内心产生更多的怨念,一层层向外传染。终于,一百多年后,他攒够了怨力,能借助人类的身体,从封印里出来。为了能顺利出去,也避免在他还虚弱时被天师再次封印,他选中了两个孩子,把他的鬼魂和力量核彻底割裂,分在两个孩子体内,一个主魂魄,一个主能力,彻底自我封印。即便彻底的自我封印在人类体内,他从寒山封印中逃出来时,还是有大量鬼怨气外溢,周围村子很多村民都得了阴疾,让天师府注意到了。他更没想到,他自我封印的两个孩子体内也因为他存有很多鬼瘴,被待回天师府了。不过,在他们来之前,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进行了自我转移,他不仅彻底把魂魄和力量核分割,还自我封印,天师府的人也难以发现。他封印得很彻底,但他不会永远封印,他是怨鬼,两个孩子只要心中有怨,就能一点点唤醒他,怨念越多,他就能在孩子的身体里渗透得越多。他根本不怀疑他不会成功,因为他知道,人的心中不会没有怨。果然如他所料。林荣愤怒地说:“天师府的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从小到大都是!他们是收留了我,可那是高高在上的天师们善心的锦上花,他们把这当成一种施舍!”“他们假惺惺地让你跟我在一起,但实际上他们心底是怎么想的呢?你哥哥总是带我去见所谓的天师名门之后,是想让我自惭形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祖上烧青烟吗?”“你姐姐总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她一遍遍地说你多干净多厉害,是说我不干净不配吗?”“你那个叔叔更过分,每次见我就冷嘲热讽,好像我是个什么脏东西,他那个人有什么资格说我!”林荣疯狂而扭曲地说:“你呢,你一直一副不加掩饰地怕我介意的模样护着我,你不知道这样也是一种瞧不起吗?”“他们都说你干净,都说你天生是天师的苗子,要是你不干净了呢?要是你被我染黑了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在老天师让他下跪道歉那天,他决定一定要这么做,他也做到了。他的身体已经被怨鬼侵蚀了,能在床上玷污最干净的苏宁远,让他们再也说不出他高攀苏宁远的话。他也能在老天师治疗的人身上动手脚,轻而易举地利用鬼怨弄死一个人。他力量越来越强,天师府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爷爷死后,苏宁远没再哭过,现在他也没哭,他只是笑出了眼泪。“你笑什么?”林荣愤怒地说:“你不承认吗?我为了拼命追上你,想出了治疗阴疾的新方法,只是第一次不够熟练,出了点问题,你爷爷就让我一个天师当众下跪,竟然说出我不跪就滚出天师府的话。”“他们把我当什么?要是你犯了错,他会这么做吗?他不会!”“你把老天师治死了,你的手那么明显地不干净了,他们还是护住你,帮你隐瞒一切。”苏宁远在那之后再也没跟林荣说过话,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只会鬼一样看着林荣。林荣和他换了位置,林荣成了除鬼捍道的伟大天师,外人才明白,很久之前他就救用这个方法救了一个人,老天师却让他下跪,故意打压他。他是被天师府养大的,天师府对他有恩,他大义灭亲,却无法割舍他深爱的已经废了的苏宁远。大家都说苏宁远这个走过邪路的废人配不上林荣。林荣非常开心,他对苏宁远很好,一副深爱他的样子,或许吧,有时候他可能是真的爱他,也可能他是被怨鬼的怨气利用了。苏宁远都不在乎了。他只知道林荣已经被怨鬼侵蚀了,怨鬼马上就要在他身体里完全苏醒了。苏宁远一直观察着,他们这一代天师已经不再专门学习如何除鬼,但到底是天师,而且他叔叔还是当前唯一一个能斩鬼的天师,他从小跟着他,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方法。一个已经没了活下去念头的天师,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了这个人为家人报仇,为此完全可以同归于尽。最后他还是失败了。他设计好了一切,可是那时林荣已经是半个鬼了,在关键时刻,怨鬼封印解除,反杀了手已经被折断手的他。林荣的眼泪落到地上时,继失去了天师最重要的手后,苏宁远又失去了心脏,死在了林荣面前。看完苏宁远的剧情故事后,一人一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527问:【宿主,你知道为什么一进游戏就涨了35点悔改值了吗?】苏青喻:【我好像知道了。】527又问:【宿主,为什么苏宁远叔叔带回来那个小孩叫薄云意?】苏青喻:【你说呢?】【……】一人一统又陷入沉默。苏青喻缓了好一会儿,说:【你把所有和苏宁远叔叔相关的剧情,能调出来的全部调出来。】苏青喻差不多能确定,苏宁远这个叔叔就是他了。这是另一个故事。苏宁远的叔叔叫苏玄度。玄度是月亮的另一个名字,这是他太爷爷给他取的名字。太爷爷说,他是天师留在黑夜中的一道光。苏家其他人发现阴疾,开始转头研究阴疾时,他从小跟着太爷爷学习的还是初代天师除鬼那一套。太爷爷当年也参与了封印厉鬼的行动,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晚年一直活在病魔和梦魇的折磨中,没教苏玄度几年就离世了。
苏玄度因为太爷爷的叮嘱,还一直留在他的院子里学习,靠苏家传下来的书籍,谁也不知道他学的怎么样。众人所知的,他第一次对上的鬼,就是寒山怨鬼。怨鬼在寒山下被封印了一百年,其实当时他还不能冲开封印,还要被封印更久。可是,某一天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小男孩,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个小男孩是万鬼梦寐以求的天阴体,不仅适合鬼用,还能承载他所有的力量。怨鬼忽然就有了个不被天师们发现的逃出方法,他生生割裂了自己的鬼魂和怨力核。怨力核可以说是他能力的根本,里面也藏在他所有的能量,一般人类是无法承担的,可是这个男孩可以。这样他就可以分割灵魂和能力,分次封印在两个人体里,就能暗地里从封印地下逃出,还不怕天师发现他。那时他还以为外面那些天师还在致力于除鬼。为确保不被发现,他把自己封印得很死,他不怕他无法被唤醒,只要他们心中有怨,随着怨念加深,他就能被一点点唤醒。人不可能没有怨。在苏玄度来之前他已经成功了。那个男孩果然能承受住他的怨力核,之后他的就彻底自我封印,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男孩能承受住,可是他不知道他千年的怨力有多强,男孩痛苦至极,几乎在瞬间就瘦小了很多。正值村里爆发阴疾,村民把男孩的异常当成了不详,几度想烧死他,反正他是个孤儿,烧死了也没人管。小男孩躲到了村西靠山的地方,正好遇到了从山上下来的苏玄度。那时小男孩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躲在墙洞里,试图出去找点吃的。苏玄度经过那里,扫了一眼小男孩,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而向这边走来。那时候男孩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向他这边走来。以前他见到村里的人下意识会躲起来了的,因为从他记事起,村里人找他就没好事,大多是来出气。可这次他没躲,可能是那身影太白了,村里的人都要下地干活,不会穿着这种通体雪白的衣服。白色越来越近,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男孩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微微睁大,瞳孔有微微的震颤。苏玄度打量了他一会儿,对他伸出手,“小孩,出来。”男孩还是在看着他,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只是手下意识在裤子上擦了一下。伸向他那只手像是玉石雕刻而成的,是神仙才会有的手。苏玄度又喊了一声,“出来。”男孩怔怔地把手伸到了那只手里,那只手握着他的手,轻而易举把他从被烧得发黑的墙洞里拉了出来。苏玄度拉着男孩的手,一路走到村子中央。路上有村民在偷偷地看他们,曾经对他又打又骂的村民,看着他被这个人牵着,一句话不敢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到村子中央时,老天师刚决定带林荣去天师府,苏玄度把男孩推到他们身边,“看看他有没有问题。”有个比他大一点的小男孩立即上前说:“叔叔,我来看。”男孩的视线终于从苏玄度身上移开,看向走到他面前的男孩,那个男孩有点像缩小版的那个人,因而他伸手摸他手腕时,男孩也没有挣扎。苏宁远说:“叔叔,他和那个男孩一样身体里充斥着鬼瘴,可能比那个男孩还严重,很麻烦。”老天师上前检查了一遍,“确实是这样。”他眉头皱得死紧,整张脸看起来很严肃,“怎么会这么严重?”男孩抽回手,向后退了一步。苏玄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们打算把那个男孩带回天师府治疗?那把他也一起带回去吧。”老天师笑着说:“好啊,不过,他是你带回去的,你要负责,他在天师府治疗的这段时间,你总也要待在天师府吧?”苏玄度:“……”太爷爷去世后,他就一个住在太爷爷那个院子里,逍遥又自在,才不想回那个一堆规矩的天师府。老天师一直想让他回天师府,他都没回去,为了一个小男孩他要回去?苏宁远趁机拽住他的衣摆,“叔叔,你回去吧。”苏宁远其实一直很崇拜当年除鬼降魔的天师们,也很想学习怎么识鬼抓鬼,这世上可能只有他叔叔一个人精通了,可他叔叔一直不带他玩。天师府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小时候只在他叔叔这里栽过跟头,而且是常栽。苏玄度扫了一眼那个男孩,心里评断为了一个男孩葬送自己的自由逍遥值不值得。男孩一直在看着他,视线只在被苏宁远检查时,短暂地移开过一会儿。“可以,你们先带他回天师府,我还有点事,办完后就收拾去天师府。”苏玄度说。老天师:“那你带着他,等你收拾好了再带他来天师府治病。”“……”于是,苏玄度身后就有了一个男孩。男孩一步一咳,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还咳出了血。苏玄度无奈转头把他抱了起来。男孩捂着带血的嘴被他抱在怀里走,身体僵硬,眼神僵直。把他抱到车里后,苏玄度拿出湿纸巾擦他脸上的血和脏灰,擦着擦着,眼神亮了起来,“长得竟然这么好。”苏玄度喜欢好看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物,男孩长得不错,他带着男孩不再觉得他是被老天师坑了。他先带男孩去吃饭,街边古树下的小摊上,简单的两碗阳春面,一盘虎皮凤爪和一盘酱牛肉。男孩低头看着热腾腾的阳春面,热气铺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睫毛被裹了一层热气。那是苏玄度第一次发现,这小孩睫毛长得不可思议。男孩看完面又抬头看向他。苏玄度说:“看我做什么?吃啊。”男孩反应似乎有点慢,看了好几秒才去吃面,他伸手要向碗里抓。苏玄度愣了一下,忙握住他的手,男孩视线又移到他的脸上,茫然又专注。他看起来比苏宁远小很多,虽然瘦小,但看骨架应该有五岁了,不知道吃面要用筷子。苏玄度心里涌上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他把筷子放到那只还有些黑紫的小手里,“用它来夹着吃。”没有人能一拿到筷子就直接顺畅上手,这个反应慢的男孩也一样,他盯着手里筷子看了一会儿,试了两次都以筷子掉到桌子上而宣告失败。苏玄度站到他身后,俯身握着他的手教他用筷子。他的手指很长,白玉一样的手可以完全把男孩泛黑的小手包裹起来,先让他握紧木筷,再引导着他移动手指用筷子夹菜。男孩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下巴,和手一样的质感,雪一样,却是带着湿气的气味。那天在古树下的摊桌上,男孩学会了用筷子,并笨拙地吃了第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等他学会用筷子后,那碗面已经凉了,苏玄度又给他叫了一碗。面条是用筷子夹着吃的,汤是把头低到碗里像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喝的。没多久他吃下去喝下去的东西又全吐出来了。苏玄度看着他吐得那么严重,知道他真得把他带回天师府,不能拖着了。他没注意到男孩一直看着他吐出来的食物,被他拉走时还回头看了好一会儿。苏玄度把男孩带回太爷爷那个院子,打算在这里住一晚,第二天就收拾收拾带他回天师府。院子里好多房间,他选了相邻的一间让男孩睡。夜里处理完工作,从没养过孩子的苏玄度才想到,男孩身上那身衣服很脏了,可是这里没有给他换的衣服,他的那身衣服今晚就得洗了,不然明天没得穿。苏玄度轻声推开隔壁房间的门,没在床上看到小孩的身影,扫了一圈,才发现男孩正在床底下睡觉。天师大多很讲究风水,苏玄度的太爷爷也一样,床下一定不会堆放东西,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污,空间足够大。小男孩就缩在床底下枕着手睡觉。苏玄度走到床边蹲下时,小男孩从床下爬过来,半截身子还在床底下,两只细小的胳膊撑在地上,抬头看他。那天晚上月亮格外亮,从木头格子窗照进来,落在男孩专注干净的眼里。苏玄度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清晰的自己。他问小男孩,“你叫什么?”男孩反应慢半拍地摇了摇头。苏玄度把他从床底下拉出来,抱着他向自己房间走,“没有名字?”男孩又慢半拍地点头。苏玄度已经看出这个男孩可能有点问题,很少说话,反应很慢,不会用筷子吃饭,睡觉在床底下睡,对于他没有名字也不觉得奇怪。“不能一直没有名字,我给你起个名字吧。”男孩被放到了他的房间里,这座空寂了十多年的老院子,第一次又多了一个人。苏玄度抬头看向夜空,或许是那晚月亮太亮了,少见地能在月亮周围看到一层薄薄的云,“就叫薄云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