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突然泣不成声。祁连又叹了口气,他执起她的手,看着她清瘦但不怎么筋骨分明的手背,轻轻地、虔诚地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一触即放,然后站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江晓媛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不知多久,才有些含糊地说:&ldo;我要去看奶奶。&rdo;祁连从她兜里摸出纸巾,默默地递给她,让她借着自己的遮挡把脸擦干净:&ldo;好,走。&rdo;他们刚刚走了两步,突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她:&ldo;晓媛。&rdo;江晓媛猝然回头,眼角泪痕未干。她看见红脸蛋的孙二伯站在身后不远处。孙二伯:&ldo;噫!我刚才就说看见个人像你,你婶偏说不是,我说追下来看看,这鬼地方又这么难找……&rdo;过路的护士愤怒地警告:&ldo;不要喧哗!&rdo;孙二伯用敲锣打鼓一样的嗓门说:&ldo;我没喧哗!&rdo;江晓媛脑子里卡住的弦终于轻轻拨动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孙二伯:&ldo;快过来,你奶奶想你哪!&rdo;江晓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祁连推了过去。她一时间忘情,在医院楼道里跑了起来,跑了两步以后又反应过来,连忙欲盖弥彰地整理好头发和外衣,保持着姿态停下脚步慢慢走。祁连刚要追过去,被他拿在手里的江晓媛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跳出&ldo;老佛爷&rdo;仨字,他愣了一下接起来:&ldo;……是蒋老师吧?&rdo;蒋博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ldo;她没事吧?&rdo;祁连:&ldo;应该是没事了。&rdo;&ldo;那就好,&rdo;蒋博顿了一下,报出了一个医院地址,&ldo;你等一会能过来一趟吗?&rdo;☆、奶奶摔倒的原因是低血糖,一个村里住着的人就算不沾亲带故,彼此也都认识,立刻有人看到去扶,可是扶了半天扶不起来,她腿上始终没力气,这才给送到了医院。&ldo;稍微有点血栓,&rdo;医生说,&ldo;但是不严重‐‐栓得特别结实的那种你懂的,可能就半身不遂或者站不起来了。&rdo;江晓媛:&ldo;那……&rdo;医生:&ldo;没事,以后定期来输液就好了。&rdo;江晓媛吃了一惊,紧张了起来:&ldo;那就是以后一直好不了了吗?要经常跑医院?&rdo;医生是个中年人,看着她忍不住乐了:&ldo;你当你奶奶是你吗?她这么大岁数的人,这还算什么毛病?你就知足吧,这已经很不错了,就是有可能的话,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让她独居,有个人照顾比较好。&rdo;医生说一句话,江晓媛就跟着点一下头,乖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叫住蒋博,帮她把房子定下来。奶奶坐在病床上,医生说话没有避讳她,她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惶恐,好像病不是生在她身上一样。医生一走,她就对江晓媛招招手:&ldo;来。&rdo;江晓媛连忙滚了过去,在床边蹲下。奶奶看了看她,没有发表什么&ldo;我不想去城里拖累你&rdo;之类的废话,只是问:&ldo;哭了?&rdo;江晓媛没好意思说她认错人的事,默认了。奶奶手上插着针管,不过大概就像医生说的,她的血栓并不严重,开口说话时也听不大出血栓患者特有的含糊不清,只是慢吞吞的,流露出某种道行深厚的不徐不疾来。&ldo;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这回没死,顶多是能去你在城里的家里住几天,让你将来少一点遗憾,但是过不了几年,我总归还是要死的。&rdo;奶奶说,&ldo;我能陪你到老吗?陪不了的,王八也活不了那么大年纪啊。&rdo;江晓媛鼻子一酸,又想哭了。她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奶奶就看出来了。奶奶:&ldo;你不能这样,你们这些小孩子都给惯坏了,我们小时候,打仗死了好多人,饥荒又死了好多人,都是鼻涕还没擦干就没了爹娘,没了爹娘,自己就是大人,得自己会找地方落地生根,自己能活,哪来那么多矫情?&rdo;顿了一下,奶奶又嘀咕说:&ldo;我怎么感觉你进一趟城,虽然长了点出息,但是人越活越小了呢?&rdo;&ldo;因为那个中学就辍学,回家顶门立户的状元已经不在了,&rdo;江晓媛想,&ldo;换成了我这个虚长几岁,却什么都不行的窝囊废。&rdo;可是奶奶虽然道行深厚,毕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想象力全在田间一亩三分地上,万万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一群脑洞深不可测的物理学家,发明了一个&ldo;平行空间理论&rdo;。所以对江晓媛的变化,她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没生出什么疑心来,只是抓住了江晓媛搭在床边的手。&ldo;要成人,要快点成人啊。&rdo;奶奶低声反复地嘱咐着,然后她好像是累了,渐渐不再说话,满怀忧虑地睡着了。江晓媛有一点笨拙地帮她调整了靠枕,一直陪奶奶待到了傍晚,看见祁连的人影在门口一闪,带着一身寒意走进来,冲她招招手。他把买回来的饭菜交给孙二伯两口子,又对江晓媛说:&ldo;你先吃饭吧。&rdo;江晓媛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但是一整天大起大落,有点虚,没胃口,于是摇了摇头。祁连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ldo;不行,你必须要吃,吃完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你不吃我不敢说,因为我说完了你可能就更吃不下去了。&rdo;江晓媛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遇到重要的难事可以商量的人,于是不忍心让他失望,一丝不剩地收起了她身上根深蒂固的幼稚和任性,拿过一个饭盒,也没挑嘴,吃完了半盒饺子。江晓媛:&ldo;你说吧。&rdo;祁连:&ldo;我刚才去见了一趟蒋老师。&rdo;江晓媛一愣:&ldo;蒋老师?他不是已经走了吗?&rdo;江晓媛跟祁连只来得及匆忙和孙二伯交代了一声,就连忙动身赶往了另一家以治疗烧伤出名的医院。时间倒回到几个钟头之前,范筱筱在机场大庭广众之下追上了蒋博,说了几句话后,突然从她的包里拽出一瓶浓硫酸砸向了他。幸运的是,当时旁边正好有一位一惊一乍的女士,看见有东西飞起来就尖叫了一声,蒋博虽然没弄清怎么回事,但被尖叫震得条件反射地后退,他人又比范筱筱高很多,所以瓶子只是砸在了他的胸口。不幸的是,普通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闪避的同时总会下意识地做出用手推挡的多余动作,半瓶浓酸泼洒到了他的手上。江晓媛马不停蹄地从一家医院跑到了另一家医院,闯进了蒋博的病房。蒋太后的手已经经过了医院处理,脖子和下巴上还能看见零星几点白药膏的痕迹,应该是溅上去了几滴,外衣已经被警察当做证物收走,据说那衣服露出了大片的羽绒,白花花的,尽忠职守地为主人肝脑涂地了。也多亏他怕冷穿得厚,胸口才没被烧穿。江晓媛开门的动静太大,蒋博皱着眉回头看了她一眼:&ldo;能稳重点吗?&rdo;江晓媛无暇理会,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立刻倒抽了一口气。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一双神一样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可是……江晓媛:&ldo;疼吗?&rdo;&ldo;不疼,&rdo;蒋博说,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ldo;确实不怎么疼,大夫说表皮一下就会被碳化烧穿,神经末梢很快就死了,所以现在感觉还好。&rdo;江晓媛转身就走。蒋博:&ldo;你干什么去?&rdo;江晓媛:&ldo;我要剁了那个疯婆子!&rdo;祁连忙一伸手拦住她:&ldo;已经抓起来了,冷静,你冷静一点。&rdo;蒋博悠悠地靠在病床上,并没有显得有多么激烈的情绪,也可能已经激烈过了,此时大半天过去,什么样的仇与怨都大致冷却下来了。&ldo;复赛方案我可能没法帮你修改了,&rdo;蒋博说,&ldo;之后你可能得完全靠自己了。&rdo;江晓媛:&ldo;……&rdo;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想复赛?她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有一瞬间心里产生了不怎么好的猜想‐‐蒋太后这么平静,该不会是不想活了吧。蒋博没注意自己一句话把江晓媛的脸说白了,兀自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手:&ldo;另外这段时间我也没法两头跑了,只能靠你多担待‐‐我建议你把心态放平,你的水平我心里有数,在本地区跟那帮色盲们比一比还算有竞争力,全国决赛各地高手如云,还有海外组参加,你这种菜鸟基本没什么希望,能撑过第一轮基本就算奇迹了。&rdo;江晓媛带着哭腔说:&ldo;有你这么咒我的吗?&rdo;&ldo;谁咒你了?&rdo;蒋博低着头笑了一下,&ldo;只要你撑过第一轮,就算给工作室省下了至少大半年的广告费,已经很不错了。&rdo;他还在精打细算着广告费,看来死不成,江晓媛有点放心,飞快地低下头,抹了一下眼睛,感觉大半年的广告费尚且不知在何方,她大半年的眼泪都已经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