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骂得凄厉,像对着山谷哭喊产生了无限回音,十多分钟后这声音仍在嘉南耳边纠缠不散,咒语一般。嘉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岸边草丛里,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浮现出来:在小吃店里不管不顾吃了大堆东西的毛莉,不告而别说男朋友来接自己的毛莉,在群里说最近天气真好的毛莉,把喜欢的物件寄给朋友们妥善安置的毛莉……问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的毛莉,对她说“再见,小南瓜”的毛莉……她们之间交集也没有那么多,对彼此的过往与生活,了解得也没有那么深,但她们是病友,是在同一方窄井里待过的人。那些站在岸边,没有真正跌落井底的人,大概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手指伸进喉咙口,为什么把肉藏在餐巾纸里,为什么计算卡路里。为什么崩溃,又为什么痛哭。潮湿阴暗长满青苔的井底,坠下去的人才最痛,头顶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们是感受最深的人。也是最怜悯对方的人。第一次在医院见面,毛莉只是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吗?”第二次复诊又遇见,她说:“好巧,你叫什么名字呀?”第三次,她把手里的热水袋递给嘉南也暖一暖,说:“hi,小朋友,我们加个好友吧。”她把她拉近一个群里,嘉南看见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困境,他们在群里晒各种照片。有人把吃完的药盒剪成千纸鹤挂在床头,有人把熬成的中药装进星巴克杯子里假装是咖啡,也有人深夜发语音,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有人进了重病监护室……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活着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但没有一个人会真的在群里说,那我就去死吧。即便有的人,在心里已经把死字说了千万遍。待在暗无天日的井底,也仍有一丝祈愿,期盼能有重见天光的一天。面前的河水被风吹皱,荡起涟漪,夜色笼罩下,像匹巨大的黑色绸缎。四周的人都在喊毛莉的名字,那些声音被投掷出去,飘散在空中,迟迟等不来回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嘉南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手也不再发抖,剩下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措。她的大脑有种被重物锤击的钝痛,没有办法进行思考,也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身上衣服一层裹着一层,明明穿得这么厚实了,可还是觉得冷,双脚像失去了直觉,只是麻木地往前走,找人。荒草丛中有石头,她没看脚下,被绊住了,往前一栽。身后的人迅速拉住她的臂弯,将她拽回去。嘉南尚未站稳,回头看,才发现陈纵还没走,一直跟着她。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两人都在暗影里。嘉南站着没动,张了张嘴,声线压抑着,嗓子哑得厉害,“陈纵。”陈纵应了一声。“……天快要亮了。”嘉南喃喃地说。天快要亮了,人还没找到。灰色的天幕渐渐由暗转明,淡粉的云霞缓慢堆叠,轻烟一般四处飘荡,美得壮观而昳丽。嘉南望着天,有一瞬失了神,冥冥之中,她感觉到,那个喜欢叫她小南瓜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清晨六点,警方在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担架被抬着从河堤上经过,嘉南在外围,隔着人群,还是看见了白布下,毛莉青紫的脚。嘉南没有再跟上去。河边的众人散去,她站在小径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要去哪里。耳边有道声音问她:“今天要不要跟老师请假?”是陈纵。经他一提醒,嘉南生锈了的脑袋开始重新运转,今天周四,她要回学校,去上课。她朝陈纵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请假。自始至终,她没说过溺水身亡的人是谁,跟她什么关系。陈纵也没问。陈纵用手掌擦她脸上的眼泪。擦不干,她一直在哭。嘉南哭的时候没有声音,默默掉眼泪,一颗接一颗,温温的热度,却让陈纵觉得滚烫。“再哭我就走了。”他大概嫌烦了,这样威胁,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陈纵走出十几米,再回头,嘉南还在原地没动,置身缥缈的晨雾里,眼睛望着他,像道投映在水面的虚影,一颗石子就能将她轻易搅碎。陈纵又走了回去,他发现,嘉南脸上只剩下浅浅的泪痕了。“我走不动了。”嘉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她的脚已经冻僵了。陈纵蹲下,嘉南伏在他背上,取暖般,紧紧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