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失望透顶,本以为抓住要害,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光念诗不用情怎么成?”郭宾跟诈尸似地直挺挺坐起来,“诗歌之道,在于诗品、才气、情意三者相合。你才气全无,再不动情,便是念百遍千遍,也无济于事。”郭宾说完打个哈欠:“我爱喝酒,日后务必常备。”曹丕大喜过望,先生终于肯指导我了,莫说喝酒,喝琼浆玉露也要为先生取来。曹丕诚心实意拜倒在地:“请先生教我如何动情。”郭宾不屑地哼一声:“就你这样怎么动?起来将我杀了。”曹丕连说,万万不敢。“你需得有睥睨天下的豪情,有横扫六军谁挡杀谁的壮志,才能驾驭住你父亲的这首诗。”这回先生说得倒是明白,“乌鹊乃死亡之神,你无弑杀争胜之心,它们何必攀附与你?”曹丕还是无法对郭宾下手,他纵使想恨,也无从恨起。郭宾满脸不爽,只好换个提示方向:“你这会儿不想杀我,不代表从前不想,以后不想。”曹丕依旧恨不起郭宾,从前以后都不会想伤他。反而是谁要想伤他,曹丕便恨透了那人。少年的眼前掠过某人的容颜。就是那个要杀他朋友的人。就是他的父亲!如果按照先生所说,这首诗非得靠恨意杀意才能破阵杀敌,那么父亲在吟诵之际,定然有怨恨之人。父亲恨萧墙之外的天下群雄,恨吕布,恨袁绍,恨尽天下所有人。萧墙之内,他恨自己的儿子。儿子总要替代老子,父亲怕他,因而恨他。所谓结党营私的罪名,就是怕他夺了主公的位置。曹丕越想越恨得牙痒。你既生我,何必怕我怨我,何必跟囚鸟一般待我辱我!他的心理炽火盛烈,他要烧毁这具囚笼,他要让熊熊烈火从他身边蔓延开去,一路沿着许都的长安街烧到父亲的相府,将他烧得灰飞烟灭!情至诗发,不平则鸣!连吟诵出来的诗都与他父亲的不一样。“月落星垂,天摇地坠。鹊鸟,何处可归?”郭宾嘴角上扬。此诗诗品虽比不得丞相那首,曹丕的情意却积蓄到了顶峰。他边念着,身边的乌鹊越聚越多,好歹能将房里的月光遮住一小半。郭宾只道曹丕的恨意因他而起,喜不自胜,张开臂膀,欢迎来杀。谁知曹丕跟他眼神一碰上,身边的乌鸦马上散去几只,这个口子一开,满屋的乌鸦迅速消融在月光之中,只余得两三只稀稀落落地附在他的肩上和胳膊肘上。曹丕恨不起郭宾,反而瞧着他时,连对父亲的恨意都不断退却。他不敢再恨,甚至不敢去报复他的父亲,他唯恐把郭先生搭进去。他有些偷偷想,要能够抛掉曹丕这个名字,作个真真切切逍遥自在的曹不一,与先生这般整日游历各方,把酒言欢,日头也是极好。再这么想下去,连最后两三只乌鸦都化为灰飞烟灭。曹丕反应过来,低头检讨:“丕又让先生失望了。”郭宾是真失望,他做那么多,每天晚上耗费元神地冲破藩篱跑出来,就想让曹丕对他出手。你不恨我,那我就让你恨我。郭宾勾勾手指。曹丕的身体当然不会因他这一勾就飞起来,他只是错觉自己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到天花板,随后落地摔个狗吃屎。曹丕的身体没受到半分伤害,可他依旧感觉全身疼痛,郭宾连人的痛感都能精准操控。郭宾不待他爬起,继续三个来回,摔得他全身骨头断裂般生不如死。现实中的曹丕也横倒在地,动弹不得。一个感觉自己受重伤站不起来的人,他是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平衡的。这总该恨我了吧?郭宾打着算盘。曹丕明明都疼得说话都困难,还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谢先生赐教。”郭宾向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幻术破敌无往不胜,操纵人心易如反掌,他完全没料到曹丕这个硬骨头那么难啃。不,也许不是曹丕的缘故,而是木耳难啃。难怪被困在他的灵魂深处一十三年,自己从来没有成功挣脱出去。木耳的灵魂又在压制他,他不得不先行撤退,临走前不忘给曹丕总结:“第一,要变强。第二,你要恨。”曹丕依言记下。郭宾非提醒他句:“什么时候连我都恨,什么时候神功大成。”这对曹丕而言简直就是一盆冷水,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大成。郭先生言毕又仰面卧倒睡下。曹丕身上的幻术在一点点消退,他的疼痛感一点点消失。在他眼里这像是郭先生与他疗伤,慢慢地抚平他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