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小声说了句:“那可不一定呢——人家能舍得这么就走吗?”李光沛明白妻子话中的意思:“你瞧你,别总是冤枉我啊。我对她是真没有那种意思,赶紧让她哥嫂把人领走,好眼不见心不烦。”他端起茶盅把剩的半杯茶喝了,虽然茶已经冷了,但是味道还没全变:“嗯,这茶很好。到底是我闺女,什么时候都不忘孝顺爹娘。”夫妻德林和玉林两个赖在又林屋里不走。又林一向纵着他们,好吃好玩的尽有,又会说又会笑,逗得两个小家伙乐不思蜀。天气热,晚饭厨房做了捞面条,还有两样小菜。玉林自己会吸吸溜溜的吃面条,德林还不行,他比玉林小,而且更娇惯一些,所以把面条都搅碎了,用调羹喂他。又林坐在中间,左边是德林,右边是玉林,两个孩子都系着小围兜,吃得那叫一个香。德林的乳娘在旁边说:“平时哥儿可吃不了这么多,这饭就是要抢着吃得才香。”又林给德林小碗里拨了些鸡蛋丝,叮嘱他吃慢些。又问玉林要不要喝汤。玉林含糊不清地说:“要。”又林给她舀了汤在小碗里,玉林捧着碗喝。汤有些热,她出了一头的汗,小脸儿红扑扑的,象熟透的大苹果一样。等这两个小祖宗都吃完了饭,又林一一替他们擦完嘴巴,又漱了口,一手牵一个去四奶奶那里。四奶奶这会儿也已经吃完饭了,瞧见他们姐弟三个一起过来,笑着问:“吃过饭了?”又林说:“他们俩都吃得多了点儿,走动走动正好消化。爹呢?”“喏,那边。”李光沛把躺椅放在了廊沿下,正躺在那儿纳凉,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有下的拍着赶蚊子,好不自在。又林抿嘴笑,手一松,德林跌跌撞撞的朝他爹就过去了,到了躺椅边扯着李光沛的裤脚就要往上爬。玉林要文静一些,站在扶手边。李光沛把扇子一丢,抱起德林来:“哟,又沉了。晚饭吃的什么?”德林还不太会表达,吭哧吭哧的想说,但表达不出来,玉林小声说:“吃面了。”“好吃吗?吃饱了吗?”德林拍了拍肚子,圆圆的小肚子很直接的替他回答了问题。他很得意的坐在他爹的肚子上,左顾右盼,颇有大将军提枪跨马的劲头儿。四奶奶牵着又林的手走了过来:“行啦,你们爷几个别在外头喂蚊子,都进屋吧。”四奶奶的窗子底下摆着两大盆月来香,屋里头也弥漫着这种浓香。翠香端了切好的甜瓜来,又林先拿了一小片给德林,又拿了一片给玉林,叮嘱他们慢些吃。四奶奶也递了一片给她:“别光顾他们了,你也吃。”“我还不饿呢。”又林看着爹娘之间十分融洽自然,心事放下一大半。虽然她也不把陆秀云当一回事,可是就怕四奶奶心里不舒服——不管怎么说,陆秀云也算是李光沛曾经的“旧爱”。甜瓜很脆,汁水也特别多,沾在手指上头黏黏的难受。丫鬟用铜盆端了水来,德林和玉林把四只胖胖的小手都伸进盆里一通乱搅,借着洗手的名义行玩水之实。又林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四奶奶在一旁抱怨:“瞧你们,折腾的一地都是水。”德林咯咯直笑,小脸儿上沾了好些水珠,玉林抿着嘴笑。四奶奶看着她的小脸儿,微微有些出神——这孩子生得可比又林俊俏多了,她娘一定生得更好。她的目光李光沛一触,两人各怀心事,都移开了目光。至亲至疏夫妻,纵然两人日夜同床共枕,也总有一些事情各自埋在心里,不会向对方吐露。家里没有人提起玉林的亲生母亲,大家不约而同的回避了这件事。四奶奶是不消说了,李光沛也从来不提起。李老太太也是一样,对玉林既没有过多疼爱,也没有漠然不理。女人不能生儿子,那就是最大的过错。四奶奶进门几年没生下儿子,就不能怨李光沛在外头纳妾。一想到这个,她心里难免泛酸,招呼乳母把两个小的抱去换衣裳。虽然天气热,可是衣裳被水溅湿了,贴在身上也会作下病的。又林很会察颜观色,也说自己要回去了。李光沛叮嘱她:“早些睡,不要又看书看得忘了时辰。”又林笑着说:“爹你尽管放心,自从上次娘发过话,小英一到亥初就吹灯拔蜡,我就是想看也没得看啊。”李光沛也笑了:“小英这丫头就是实心眼儿。”四奶奶说:“实心眼儿有实心眼儿的好处,不会偷奸耍滑钻空子。我让她盯着又林要早睡,她一丝儿折扣不打,天天盯着。”四奶奶也是很喜欢小英的。虽然不够机灵,但是非常可靠。相比起来,翠玉是机灵的,但是太机灵的人,不可避免的会为自己打算太多。当自己的利益和主子的利益有所冲突的时候,她会如何取舍可保不准。夜里起了风,又林把自己裹得象个蚕蛹一样,到天明醒来时,捂出了一身汗。小英打水来给她梳洗。又林不习惯硬枕,她总是睡软枕的,这么一来头发就揉搓得很乱。好在她头发也不算长,梳整起来容易。翠玉急急忙忙过来,她夜里也没有睡好,早上就醒得迟了一些。她接过小英手里的梳子,三下两下就给又林将头发梳好了。又林并没有对她晚起的事情说什么,只是看着妆盒里空出来的一格抽屉有些出神。那里原来放着两把木梳。因为冬梅表姐来时两手空空,妆奁器具全无,所以又林把自己的东西匀给她用。那两把梳子姑姑一家走时,就给她带了去了。她现在该到家了吧?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开心不开心,也不知姑姑又如何面对算计她的妯娌,还有那个新进门的吴姑娘……又林去给李老太太问安。李老太太起得也比平时迟了一些,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翠芝打起帘子,阳光照进来,李老太太眯了一下眼,翠芝瞧见了,忙把帘子又放下了一半。家里现在日子是好过,当年也艰难过,尤其是又林祖父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李老太太那时候熬夜做针线活儿贴补家计,舍不得买蜡烛,灯油的烟气大,把眼睛都熏坏了。人和人不一样。同样是守寡,李老太太就能一个人把儿女带大,陆秀云却只想找一个倚靠,把自己和女儿的未来都押到旁人身上,不想吃苦受罪。四奶奶这里来了客人。陆秀云的嫂子来了。舅舅四奶奶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见她纯粹是出于对婆婆尊重,陆家人再怎么不识相,也是李老太太的娘家亲戚。婆媳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很微妙的,虽然四奶奶和李老太太的关系还算和睦,可是四奶奶也知道,在李老太太看来,儿子是自己的,孙子孙女是自己的,儿媳妇嘛……到底隔了一层。放在别人家,婆婆让媳妇服侍伺候忙前忙后是很常见的事。当人儿媳妇的,要伺候老人,要服侍丈夫,要照顾孩子……长年是吃不上热饭,穿不上新衣。这种日子从她过了门,差不多要一直过到自己熬成婆婆为止。到时候,她可以把这么些年的不平和怨气再转嫁给自己的儿媳妇。一代一代的,都是如此。李老太太是个十分要强的人,虽然从生儿子,婆媳间处得不错,但是这回娘家亲戚这么塌台,李老太太未免觉得面上无光。四奶奶既要把这事儿处理好了,又不能太伤李老太太的颜面。所以四奶奶一直沉得住气。李老太太没想让这个远房亲戚给自己儿子做妾,李光沛自己更是把这“青梅竹马”的一段往事看做是年少糊涂,所以四奶奶有什么好着急的?着急的是陆家人。陆秀云急着想诳一个冤大头负担她的下半辈子顺便替她养孩子,陆家夫妻俩也未必不想和李家亲上加亲,攀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