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习惯于“得到”或“征服”什么,像是孩子对待喜欢的玩具,有时缇克曼努会为因为他某些不够成熟的地方萌生出一丝母性,有时又会因为那种强烈的男性凝视生出一股攻击欲。
这种古怪的割裂感经常让她感到不适——诚然,卸下职务是一个有点意气用事的决定,但她和那孩子的关系确实需要厘清一下了。
“一半一半。”缇克曼努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另一半是什么?”
“另一半是您走出了王宫,最后面对着堵在城门口的百姓们的恳求左右为难。”塔木卡说,“有的人可以看着自己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而无所畏惧,却承受不住子民们的一滴眼泪,怜弱使强者更伟大,但也令强者更脆弱……若我们的王愿意聪明一点,就该让子民们代替自己将您留下,可惜王的尊严不允许他耍这样的小手段。当您离开的消息流传在各国的贵族之间,乌鲁克的百姓们却一无所知时,我便有所猜测,您离开那天恐怕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缇克曼努纠正道:“你刚才明明说的是我会被软禁,或者被施以火刑。”
他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玩笑罢了,有些鸟儿停留在一棵树上,并不代表它的翅膀已经无力飞行,只是因为它在那里筑了家。”
她叹了口气:“如果之后你因为擅自回国被判死刑,我用这句话作为墓志铭的。”
“我为什么要回国?”
那看来我来晚了,你早已长眠于地底,我眼前所见不过是你的亡魂……
缇克曼努很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样假装不明白很矫揉造作,塔木卡聪慧、心思缜密,同时也足够大胆,只是比起一般的聪明人,他更擅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傻瓜。
“是啊,你远在天边,什么也不知道。”缇克曼努说,“何况你是一个投机主义者,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像你们这样出身平民的人,在我卸任后也只会被搅入更混乱的政治漩涡中,此刻当然是离库拉巴越远越好。”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怀疑您的智慧。”他笑嘻嘻地说道,“大商人塔木卡正在北方和尼普尔的酒贩们讨论要购买多少桶秋日果酿呢,但不妨碍他的马车刚好停在这附近。”
“他的马车会向北行驶吗?”
“如果那是您希望的。”塔木卡说,“不过恕我直言,若您只是想领略与乌鲁克不同的富饶,不妨笔直地往西边走,基什人恐怕在梦中都在生啖您的血肉。”
“我要去芬巴巴镇守的地界。”
“杉树林?听起来可不比基什好到哪儿去。”塔木卡耸了耸肩,“芬巴巴是自然的守护者,却是人类的噩梦。”
“最近,埃安那有不一般的异动。”缇克曼努不是很擅长和别人解释的自己的目的,很多想法在她脑海中跳跃,她试图抓住它们然后拼凑在一起,“在我卸任的前几天,有鸟儿窥见夏哈特独自一人朝那个方向前进……以她的美貌,孤身一人离开埃安那必会遭到劫匪的掳掠,她多半是带着伊什塔尔的赐福离开的。”
伊什塔尔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没有比把她当作蠢货更蠢的想法了。
夏哈特是伊什塔尔最宠爱的神妓,也是主持奠酒礼的主祭司,当女神想回馈信徒的倾慕之心,又不打算轻易委身时,神妓就会代替神明与信徒交媾,夏哈特为伊什塔尔“联系”着长老会议中过半数的成员,伊什塔尔不会随意放她离开。
“芬巴巴是森林的化身,习性自然也和兽类一样,它虽然拥有欲望,但只在特定的时间段发作,如果夏哈特要献身的对象是芬巴巴,那她至少早了两个月,而且伊什塔尔是畜牧的女神,和芬巴巴的神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我不认为他们能……”
缇克曼努的声音在塔木卡古怪的目光下愈来愈轻,最后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半晌,她有些头皮发麻地开口:“怎么了?”
“只怕我接下来的话会冒犯到您呐。”塔木卡做作地叹息一声,仿佛很伤心的样子,“当我询问马车接下来往哪儿开时,本以为回答我的会是‘缇克曼努’,然而开口的是‘卢伽尔之手’。”
缇克曼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适时地给她找了一个台阶:“看来您还不太适应普通人的生活。”
“我……”缇克曼努迟疑片刻,“我不知道,所以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
卢伽尔班达在为她取名后,紧接着就赐予了她属于卢伽尔之手的圆筒印章,缇克曼努这个名字本就是与她的责任一同诞生的,她很难将它单独剥离出来。
“忙碌于生存,以及在还活着的时候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不会死。”
“是啊,因此也少了几分趣味,有些快乐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能酝酿出甜蜜。”塔木卡幽幽道,“不过若您坚持,那辆马车当然也能路径一下芬巴巴的森林,塔木卡虽然远在天边,但他的驮马还是能为您效劳的。”
缇克曼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去杉树林。”
“如您所愿。”
在坐进马车之前,缇克曼努扭头看向塔木卡:“你不来吗?”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喜欢坐在车里,可惜这两匹驮马都老了,只适合载一位高贵的小姐,而不是一个急需赶回北方的胖子。”
她凝视他的双眼:“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回来的?”
“为了一个答案。”塔木卡说,“某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令我夜夜难眠呐,若都不能睡上一个好觉,人生该有多无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