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河里出了离奇事故,一条大漕船滑落坝下,冲入船坞,连将军柱都被拽倒了一根。这乱子着实不小,如今盘坝暂停,拉纤自然也中断了。
小旗没想到事故居然这么大,当下也没心思管朱瞻基了,踢了踢屁股让他自行归队,带队匆匆朝坝前赶去。
这么大的事故,附近的护坝兵肯定都会陆续赶过来。如果太子此时贸然离开,搞不好会被当成可疑人物,还不如先混在纤夫的队伍里,等歇工时再找机会离开。
计议既定,朱瞻基便迈开步子,不动声色地朝纤夫大群里钻,专挑人多的地方。他这一身装束,如雨滴落入井口,融得天衣无缝。
混着混着,朱瞻基忽然听到一声柳叶哨声,尖厉清晰。一听到这哨声,这群纤夫也不看热闹了,纷纷朝着哨声方向移动。为了不显得自己特别,朱瞻基也只好随波逐流,莫名其妙地被这群人裹着来到河岸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下。
杨树下搁着六个大木桶,三个木桶里装满了杂面窝头,一个木桶里是肉汤,两个木桶里熬的是掺了河虾的青菜。这里的饭菜热气腾腾,那些纤夫闻到香味,吞咽唾沫的声音此起彼伏。
原来是纤夫们的夜班加餐,朱瞻基心想。他晚上吃得很饱,不必去抢这个,有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身旁黑影一晃,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木棒子。棒子不长,连外头的树皮都没剥脱,但棒头被刻意削尖烤硬,想要伤人也是利器。
太子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他扫视人群里,发现不独自己,不知不觉好多人手里都多了一根短棒。有几个黑影,借着人多遮掩正悄无声息地分发着,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朱瞻基有点莫名其妙,但这短棒还挺称手,姑且先拿着再说。
这时一个魁梧的皂衣大汉走到大杨树下,手里拿着条浸水牛皮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他嗓门不比于谦小,一开口,三百人便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狗驴操的贼厮鸟,给薛爷我玩这种手段?不想活了吗?”
这位吼声如雷,骂声不断,倒让朱瞻基听懂了。这个薛爷是督纤的孔目官,负责盯着这三百人拉纤盘坝。漕船脱扣,冲撞船坞,这是极严重的事故,难怪他如此气愤。
不用问,这事肯定是那几个人在船上打斗引起的,不知道吴定缘、苏大夫他们是否平安逃走,更不知道梁兴甫到底怎么样了……朱瞻基有心去河岸看看,可又不敢动,只好把短棒捏得更紧一些。
薛爷骂得正欢实,纤夫中站起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身材很矮,身上的腱肉倒颇有形状,道:“薛爷,脱扣这事,实不怪我等。我们在东南侧的绞盘上,发现一把斧子,刚才它不知从哪里飞来,卡断了关木,这才出的事。”
说完他抬起双手,把那柄斧头呈出来。
薛孔目先怔了怔,随即响亮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到那纤夫的脑门上:“我呸!把老子当傻子吗?随便找个斧子过来我就信了?你怎么不说你老娘趴在绞盘上让我断的关木?”
这话脏秽不堪,人群里隐隐有些嘈杂。
“你们这些贱坯,一定是对朝廷心生不满,故意阻断漕粮!”薛孔目怒道,“不然你算算,今天你们一共才盘了几条船过去?”他挥动鞭子,狠狠地抽在老纤夫的肩膀上。
那老纤夫身体一抖,声音却不变:“薛孔目,我们这一班从午时就在盘坝拉纤,一直拉到现在没歇着。当初衙门里说好的,六个时辰供给两餐,每餐每人两个馒头一碗菜肉,可如今两餐克扣成一餐,到现在才开饭,哪里来的力气?”
薛孔目狞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一口肉啊……”他突然飞起一脚,咣当把盛着肉汤的木桶给踢翻了,暗褐色的肉汁登时流了一地,迅速被河滩吸收掉。不少纤夫失声喊了句“哎呀”,身子忍不住前倾。
“还他妈想吃肉!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漕船脱扣的反贼找出来,你们明天再多加一个时辰纤役!”
老纤夫慨然起身:“薛孔目,我等不是罪犯,是应役的良民!朝廷有法度,你岂能任性胡来?”薛孔目恶狠狠道:“孔十八,你不过是个破落军汉,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打你来了淮安府,今日要查账簿,明天要翻伙食,我看你是没安好心!”
孔十八一挺胸膛,道:“老汉我只是替伙伴们鸣个不平。衙门里把盘坝班次安排得这么紧,你们还要克扣,这让人怎么活?病者不及治,死人没空埋,这是要命的勾当啊。”
“要命,要命,先要了你个老头皮的命!”薛孔目手腕一翻,长鞭冲着老纤夫面上狠狠抽过去。不料孔十八手疾眼快,手里那把斧头一闪,唰地把鞭子切成两段。
“你……反了!”薛孔目怒不可遏。
“不是反了!是有话要说。”孔十八冷冷道,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我们都有话要说。”纤夫人群里,突然竖起几十根尖利的短棒,密集如林。薛孔目瞪圆双目,嘴巴刚要咧开,孔十八斧柄一翻,狠狠拍到他的太阳穴上,登时把他拍翻在地。
薛孔目身后本来还站着不少护坝兵丁,一见薛爷突然被打翻在地,一时慌乱起来。薛孔目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朝本阵跑去。孔十八一声呼哨,那几十个举着短棒的纤夫,齐齐朝前猛冲。他们一边跑动,一边振声高呼:“薛贼杀我!薛贼杀我!”
纤夫们大概平日在坝上被欺负得太惨了,被这一句口号瞬间引爆了情绪。每一个人都赤红着眼睛,同声高喊起来。无数双赤足踏过浸满肉汁的泥土,化为嗡嗡蜂群,蜇向大杨树下的护坝兵们。
朱瞻基有心想要远离,奈何自己站得太靠中心了,被群情激愤的人群裹挟着,只能朝前冲去。而且因为他手里有短棒,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了第一线。
此时那些护坝兵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抽出兵刃,准备要给这些泥腿子一个深刻的教训。朱瞻基一见这个阵势,情知再犹豫下去,不是被后头的人踏倒,就是被前面的兵砍杀,只好端起短棒,奋力朝前一刺。
只听得惨呼一声,短棒的尖头在对方肩胛爆出一团血花。与此同时,朱瞻基身旁有更多的短棒伸出去,而对面也有不少雪亮的刀刃顺势劈下来。一时间,人体碰撞声、骨头折断声、武器相接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叫喊与惨呼,响彻整个礼字坝,把运河河畔变成一处战场。
一员边将曾对朱瞻基说过,战场有着极其独特的气场。当你置身其中时,会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识,什么都忘掉了,你会变成大浪中的一滴水、大风中的一粒沙子,一具被钲鼓旗号操控的傀儡,只知木然搏杀,直到气绝或力竭。
朱瞻基此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周围的呼喊与血腥如同催眠,让他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时的搏杀他还有点迫不得已,到后来情绪被彻底带动起来,把短棒舞得如同风车。他一路走来太憋屈了,直到现在,胸口戾气才得以尽情释放。
无论体能还是经验,太子都远超这些纤夫。而这些护坝兵的战力,比起梁兴甫可差远了。朱瞻基一马当先,简直锐不可当,硬生生冲破了阵势,杀到老槐树下。他眼看接近薛孔目的背影,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振臂一刺,一下子把他戳倒在地。
太子觉得爽快极了,回头一看,那个叫孔十八的老头也突破了护坝兵的防线,朝这边打过来。
这个老头的打法,与众不同。别的纤夫都凭着一腔热血,胡乱挥舞棒子,他却保持着极度的冷静,从不轻易出手,观察着敌人的要害。每次棒子一戳,准保有一个兵瘫倒在地。朱瞻基知道,这是真正的老兵才有的搏击风格,他们要以最低的消耗,干掉每一个敌人。
孔十八杀到老槐树下,薛孔目正要爬起身来,却被他一棍子狠狠砸晕在地。
这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互生赞叹。两人回头看去,场面上明显是纤夫占优。说来讽刺,这些护坝兵虽然装备精良,可彼此之间缺少磨合;而纤夫们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拉纤,配合起来极为默契,一旦手里有了武器,便是一支精锐兵伍。
“来,再随我杀回去!”孔十八没多余的废话。朱瞻基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能苦笑着跟上去。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跟着淮安的纤夫们搞起民变,这也太讽刺了。
这一老一小再入战团,从背后给了护坝兵们极大的压力。短短不到一个水刻,纤夫们已经取得了全面的优势。薛孔目以下的三十多个护坝兵、胥吏,通通被干翻在地,重则昏迷不醒,轻则鼻青脸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