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已死,魂将散,他也……终于可以解脱了。身体轻得好像飞在云端,可他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下地狱的吗?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往哪里,只觉得飘飘忽忽,像是从前做过的会飞的梦境,转眼间便要醒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曲沉舟猛地向前一扑,双手及时撑在桌面上,没有让自己摔倒,却被手里的东西硌了一下。那是一枚卜骨,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东西。曾经在奇晟楼的时候,楼主人就让他拿着这个东西为客人占卜,虽然他并不需要,可主人说这样看起来更像个卜卦的样子。除了这陌生的卜骨,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少年人的手,骨肉匀称,骨节尚不是那样分明,还有些粗糙,与熟悉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完全不同。曲沉舟自己天生是个怪物,又真切地化为魂魄,看见尸身与自己分离过,连那样诡异的事都经历过,更是一时没想明白眼下又遇到了什么情况。他还在发着呆,一声呵斥在面前响起:“杜权!这是怎么回事?!”杜权?早就死了很多年的奇晟楼主人?可相比于还活着的杜权,他的眼睛看的却是对面,与自己隔了一个桌子的人。那人约摸四十往上,保养得当的脸白净得没有一根胡须,敷着粉,正不阴不阳地对杜权冷笑。曲沉舟捏着卜骨的手指蜷缩起来。是潘赫……在他十四岁那年,只来过奇晟楼一次的潘公公,可也正因为这一次卜卦,潘公公起了用他讨好皇上的心思。从这一天起不出两个月,奇晟楼烟消云散,他被送入宫中,自此身不由己。而潘公公也是他小试牛刀开了杀戒的第一步。“沉舟!你说话啊!”杜权没料到曲沉舟突然发起呆来,急忙搡了他一把,满脸堆笑地对潘赫哈腰赔不是:“潘公公,您别生气,这孩子本来就有点怪,您再等等。”潘赫展开折扇,将曲沉舟上下打量片刻:“杜权,你该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拿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来骗人的吧。”“公公说笑了,小人哪里敢,”杜权赔笑:“小人之前也跟您说过了,这孩子小时候灵光得很,越大越不行。如果他算不出,您大人有大量,就当个乐子看看也好。”潘赫也不年轻了,对于这种鬼神之说没有年轻人那么看得开,听他这么说,也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小孩子眼睛干净,大了烟火味重,看不到也是正常。”曲沉舟怔怔地看着眼前本该已经变成白骨的两个人,又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当真是自己少年时的手,脸上还戴着遮挡住脸的覆面,也是以前的样子。可面前的对话却那样陌生,与从前完全不同。潘赫身上现出的卦象,也与从前迥异。上一世里,他为潘赫准确无误地卜了卦——南下有金,绕行洛城。潘赫将信将疑地奉命南下,赚了个盆满钵满,又因为从洛城绕路,躲过了城中的动乱,这才对他动了歪心思。那眼下的状况又是什么?难道老天让他在投胎之前再把这辈子痛恨的人、最难忘的事再看一遍,忘川路上也要记住吗?曲沉舟的呼吸急促起来,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杜权、潘赫的声音和身形像是在身边盘旋扭曲,化作厉鬼一般的声音在呼啸尖叫,呵斥声听起来不真切起来。头疼欲裂。这样噩梦般的人,即使在梦里也是他不想见到的。如果是梦,那就让他任性一次!放肆一次!发泄一次!他猛地将右手的骨卜砸向潘赫的面门,借着椅子踏上桌面,在一片惊叫声中,踩在潘赫的前胸,借力一跳,飞一般地冲出了房门。楼外阳光一如既往,满是初春的暖意,那是他从没有自由行走过的地方。在街上的惊呼怒骂声中,他一路狂奔,奔跑带来的疲惫感和四周行人的惊吓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又开始恐慌起来。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噩梦,而真实的他仍然还卖身在奇晟楼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奇晟楼的人在身后高喊着追来,可是恐惧已经让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能再次用双脚跑起来,能这样贪婪饥渴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能感觉到胸中剧烈跳动的心跳,无论眼下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哪怕是做梦也好。可他如今毕竟是少年单薄的身体,没等他狂奔出两条街的距离,身后的人就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他压倒在下面,扭住了双臂。曲沉舟拼命地昂着头,顾不得地上扬起的尘土呛入喉中,放声嘶喊:“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