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娴妃母子离开,慕景臣也没有与他多说几句话,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柳重明看着那背影,觉得殿下这脾气倒是与曲沉舟有几分相似。想罢又失笑——怎么如今瞧谁都像那只小狐狸。不久,便有太监来宣他去清凉殿。殿如其名,四周布设有循环流水,清凉无比,柳重明一进去,便见到穿着便服的皇上斜倚在榻上,柳清如坐在一旁,端了一碗香薷饮,一勺一勺喂过去。年前突发的一场病蹉跎人,皇上原本只比柳侯大几岁,看起来却苍老许多,头发花白了一半,看过来的眼神也比之前更浑浊些。“柳重明叩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过来坐吧,这孩子,”虞帝摇头笑,对柳清如说:“现在长大了,倒知道拿腔拿调叩头,好像谁没见过他小时候捣蛋的模样儿似的。”柳清如抿嘴笑:“都这么大了,他现在要是再敢那么上房揭瓦,可不能像以前那么轻饶。”“他才多大。”虞帝拉柳重明在另一边坐下,柳重明忙回答:“皇上,我今年十八了。”“才十八呢。说个笑话给你们听,阿正十八岁的时候,还没有重明这么稳重呢。要强拔尖的,输一场就气得掉眼泪,还跟人赌气,从明月楼的屋顶往下跳。”柳重明自然不好说,皇上讲爹的这段糗事讲过好几遍,起初还好奇追问过爹怎么输的,输给谁了,又跟谁赌气,皇上却只说不记得了。他每次跟爹见面,都怀疑皇上不过是在杜撰,否则,当年那个洒脱飞扬拔尖好胜的“阿正”怎么会变得这样暮气沉沉。柳清如捻过一枚山楂,喂给虞帝:“皇上您就别夸他稳重了,改明儿他万一有样学样的,从明月楼跳下来了,可怎么办。”“那到时候朕可要去看看热闹。”虞帝与两人说笑一番,从袖中摸出一串紫檀佛珠,一颗颗地拨着:“重明啊,上次说的那件事,想好了吗?”上次说起的,自然是关于入仕的事。柳重明立即起身,又在阶前跪下:“皇上,我……想去大理寺,理刑科。”虞帝拨动佛珠的手停了片刻,又去摸他的头顶:“清颜的事,你还是放不下啊……朕本想让你去翰林院做编修,将来去中书省。”柳清如敛敛衣裙,默不作声地也跪下。“你们两个……”虞帝轻叹一声:“罢了,就依重明的罢,什么时候如果后悔了,再跟朕讲,都是朕看着长大的。”见柳家姐弟又叩拜谢恩,他捶了捶肩,尽显疲态。“明年年初再说罢,再让重明自在些时日。你们姐弟也难得见一面——重明啊,这可是你的不对,朕让你得空了就来陪陪你姐姐,你倒好,光顾着自己玩了。”柳清如起身笑道:“皇上莫怪重明,是臣妾让他不要来。皇上有此恩典,臣妾千万恩谢,只是重明如今也大了,行走宫中不方便,常来看臣妾,总是于理不合。”“他还小呢,别拘着他。等明年入仕了,朕召他入宫时,你们也能常见了。清如,带重明去吧。”柳清如躬身,对柳重明招招手,两人一同退下,去了丽景宫。柳家世袭爵位,又在朝为官,莫说柳重明,就是柳维正小时候也是宫中的常客,与皇子们一同长大,因此,柳清如入宫之后,虞帝宽厚地允柳重明时常进宫。柳夫人性情喜怒无常,孩子们自小就不与她太亲近,相较而言,家里反倒是柳重明与姐姐更亲厚。平日里过来的时候,柳重明会把父亲的嘱咐说给柳清如,姐弟俩闲聊些家常,手谈几局,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他从不会把家里的烦心事说给姐姐听。可有了曲沉舟的醍醐灌顶之言,从前的许多事串在一起,令他毛骨悚然,如今见了姐姐,他甚至想起,对于柳家的处境,父亲究竟知不知道。父亲浸淫朝中多年,即使不完全知情,也不该一无所知,可为什么对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柳家被夹在两难之地,父亲为什么还要一直这样默不作声,逆来顺受?很多时候,他觉得父亲好像只留了个空壳,魂魄已经行将就木。他想着心事,一枚棋子夹在手中半晌没落,柳清如看在眼里,摆手清退众人,用棋子轻轻叩了一下棋盘:“重明?”“姐姐……”宫里不是说体己话的地方,柳重明斟酌片刻,落子,关切地问了一句:“最近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叫夏太医常来请脉?”柳清如的手在空中定了定,棋子清脆落下:“重明真是长大了,都会关心人了呢。”轻言软语,似乎与刚刚的闲聊没什么区别,柳重明目光闪动,又低头看着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