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诲不知道,楚念民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做了怎样的抉择。他是否想到过自己的父母,想到过那个和他感情很好的妹妹,想到了自己即将离开的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牵挂。他就以这样不怕死的姿态,在蓝天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就以这样不怕死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告别。其实,从1937年开始,他就不断地收割着日本飞机。那年9月,日军出动了300多架飞机空袭南京,他驾驶着自己的1205号“霍克”机,与战友们一起,搏击长空,击落敌机1架,击伤4架。也就是在那次战斗中,他被4架敌机包围,却仍奋勇冲杀,突出重围。最后,油箱被敌机击中起火,他迫降长江,鼻骨折断。战友们开玩笑说,这下,他不是队里最精致的男人了。1938年2月,日机偷袭武汉,他由孝感飞武汉应战,寡不敌众,座机被击中,万不得已跳伞,腿部负伤。那年4月10日,他驾机飞台儿庄低空侦察,但是,返航途中与日机遭遇。也是他孤军奋战,以座机撞毁一架日机,而他又一次跳伞成功。他经历过很多次血战,遇到过很多次危险,然而,又很幸运地一次次死里逃生。战友们都说,他就是队里的吉祥物,技术好,运气更好,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幸运。而这次,死神终究没能放过他,在天上,他“轰”地一下,就没了。但这一次,是楚念民自己选的。沈以诲只觉得自己的嘴巴咸咸的。自己最紧密的战友,兄弟,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生命的22岁。记得之前的某个夜晚,在一次激烈的空战之后,他们失眠了。那次,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兄弟,但,总战绩是占据优势的。他们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对面床上的楚念民叹了口气,“我们多爽啊,祖国的山山水水也都看遍了。飞了这么多次,够本了,现在,每次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都当作是最后的飞行。”沈以诲也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少爷,你可闭嘴吧,那些在天上的兄弟们,不想这么早见到你。他们还指着我们帮他们再赚点。”他们就这样,以开玩笑的口气,以最轻松的口气,说着最悲伤最沉重的话题。楚念民和沈以诲一样,有时候会被人称为少爷兵,都是半路投笔从戎,家境殷实的人。那时候,他们队里,有太多这样的人。那天下午,几乎所有的武汉人民,都目睹了楚念民这惊天一撞。后来,沈以诲他们又进行了将近30分钟的战斗。此役,他们一共击落21架日机,令本来信心百倍的日军颜面尽失。“念民之死,颇得其所,惜其为国,尽力太少。”后来,楚父拿到了空军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他就这样得到了儿子的死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地说出了上面的话。这位得体的父亲,内心,是多大的悲痛。这次到昆明,九大队他们是为了休整,顺便充当教官的角色,训练新的飞行员。因为,旧的飞行员,与他们同一批的飞行员,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牺牲,现在,飞行员严重短缺。“大哥呢?他在哪里?”和沈以诲一年没联络,同样,我和大哥,也是一年未见了。“大哥在养伤。”沈以诲说得很平静。“什么,大哥受伤了?”我心下一惊。虽然,我知道,这个年代,连死都是常事,更何况受伤呢。“别担心,现在已经好多了,没什么大碍,”沈以诲安慰我。好多了,那就是说,之前,是不是伤得很严重。“走,我带你去看他。”“大哥在这里?”我疑惑。“对,能下地行动后,大哥就在这里养伤。”再见大哥的时候,是在航校的军营里。他们的新地方很简陋,和我们的新学校有的一拼。大哥胳膊上挎着绷带,正在给新学员们授课,用一只手比划着讲授飞行知识。瘦了,大哥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让他成为这个样子的,不仅仅是战乱的颠沛,还有内心的痛苦和折磨。而心魔,更让人焦心,更加折磨人。这一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员一个个离开,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没了。他带出去的人,最终却没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他无比自责,尽管,这些事情,怨不得他。直到将来的某一天,他们再一次在天上相遇,重逢。来生,再做战友和兄弟。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到那些离开的兄弟,梦到他们刚刚进入航校时的样子,那些年轻的生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们冲他笑,那么干净,那么澄澈,然后,就是战火,子弹,鲜血,和死亡。